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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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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后来便有了一次聚会，在一个小小的客厅里围着一张黑色的沾满油彩的旧桌子，喝二锅头，吃红烧肉，每个人说一个自己记忆中较为清晰的梦，实在记不全的有个头尾也行，只是把时间限制在到了巴黎之后。要求绝对真实，不得胡编。

实录如下：

我爱读《围城》，梦里翻第一页时便觉得沉重无比，仔细一看原来是块大青砖，就是秦始皇砌长城的那种砖石。怪就怪在，你一瞧分明是一本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你一动它就成了砖，砖上没有字光溜溜冷冰冰的。我想我炒了一天的莱干了十二个小时的苦力，哪还有力气搬大砖头，拉倒吧，歇着，该睡觉了。一觉醒来，心里不踏实去瞧瞧那本书，我已经在一个城堡中了，高高的阴森的城墙，小巷小弄有点象我们上海的城隍庙，想吃五香豆，交大的几个同学不是没有来巴黎吗？却拉我去守一个烽火台，瞧不见我打工的饭店，心想这一天的300法郎算是泡汤了，老板跌跌撞撞地走来冲我发睥气，说今天顾客很多，怎么不回去炒菜？高音喇叭里正在作战前动员，说法国极右派的勒彭要驱赶巴黎的全部外国移民，中国人发起自卫，赶紧修城墙挖工事造烽火台，没有砖，不知谁出的主意找钱钟书要，《围城》里都是砖，城墙便有了。老板破口大骂，他的祖宗也是中国人，说你们中国人就是好斗，在中国斗累了又到巴黎来斗，大家捐款给勒彭塞个红包，多多的钱，他准走，谁电不听他的，勒彭正在城下摇旗呐喊，率领着一批光头党。还有一支摩托党组成的机械化部队。城里的法国人一下子变得暖味，他们躲在城堡一样的咖啡馆里身上穿着防弹衣，报纸上正在讨论一个既有历史又有现实意义的话题；既然巴黎人曾经向异族的希特勒投降过，为什么不能向勒彭投降？勒彭毕竟是法国人！既然法国人自己的经济状况一直掉在低谷里，哪管得了那么多的外国人？再说，要是中国人用孙子兵法把勒彭打败了，巴黎市长不就是他们的了？那不是成吉思汗又杀到欧洲来了吗？

接下来是乱成一团糟，城外的勒彭要进来抓我们，城里的法国人往外轰我们，醒了！

——我刚到巴黎时洗盘子，累得跟孙子一样，就这么站着，十多个小时，两只手泡得白白胖直掉皮，脚肿得走不了路，可那是饭碗，丢了怎么办？拼命干。老板是香港人，说你在大陆一定出身不好，在我这里干得不错，我告诉他本人根红苗壮祖宗八代贫下中农可祖宗八代因为没有受过洋罪，该我受了。老板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一样的啦，老板都是洗盘子洗出来的啦，能吃苦有钱赚啦！洗盘子一洗就是一年，这一年实在过得太慢，后来洗“油”了，又来了个新手，便自己找乐子，不太忙的时候玩会儿“飞碟”，对手把盘子一只只地扔过来，托在手上不带掉的，最多一次摞了27只盘子。

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幻想，上大学后就一直琢磨飞碟这玩意儿，在国内的《飞碟》杂志上我写过文章建议在泰山的玉皇顶建立飞碟降落台，没有人理这个茬。

生活这就样治人，你不是喜欢幻想吗？让你一脚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你不是向往飞碟吗？让你在巴黎洗盘子。走的时候，差不多全中国都羡幕我，牛皮，去巴黎。去巴黎干吗？洗盘子！

得！该说梦了，就这样做了一个我平生最难忘最精彩的梦：八十张位子的饭店餐厅里，我把空盘子一个一个扔过去，着桌无声稳稳当当，然后将一大把刀叉象天女散花一般撒出去，一刀一叉整整齐齐地落在每个盘子的两侧。老板大惊失色，十几个跑堂全过来揍我，这不是砸他们的饭碗吗？有了这手功夫，摆台的全得靠边站。我心里正纳闷，天下乌鸦一般黑，谁有本事谁倒霉。哪儿都一样。我夺门而出，门给堵住了，跳窗，三层楼，下边是大马路水泥地，巴黎的水泥地大约也温柔不到那儿去，跳还是不跳自杀与他杀就差那么一点儿。忽然间眼前一片白光，我已经坐进了飞碟，我想这是飞碟，以后就不能再想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飘欲仙的感觉，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后来又隐隐地听见急促的声音，连发机枪，打飞碟？疯了！人全疯了！原来是闹钟的铃声，又该去洗盘子了。

别！哥儿们打电话请假歇一天。我找到了巴黎的飞碟中心，交200法郎成了他们的会员，学成回国，便去泰山筹款修飞碟降落台，我和飞碟有缘，信不信由你！

我总是梦见一大片草原，青海的草原，我插队的地方可是那知青屋啦，老乡及铁蛋狗蛋那些孩子们，怎么瞧也瞧不见。就是草绿草齐人高的草，草的浪涌过来涌过去，我想这草的浪大约也很孤独，人呢？马牛羊呢？帐篷和房子呢？我急得直想哭，好不容易从洋插队的巴黎回一趟当年土插队的青海，谁也瞧不见，冤不冤？记得我那时梳两条小辫，有一个晚上女指导员和我谈心，要我检点一点，我惘然了，检点什么？她说你的胸脯隆得太高了，并且告诉我怎么柬胸，天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是雨露滋润禾苗壮自己长的吗？那也得想办法收柬，捆上纱布，一层又一层，直到平坦坦的，革命了！胜利了！那一夜躺在被窝里直掉眼泪，做人干吗？做女人干吗？

半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匹小白马，悠闲地在草原上散步、吃草……我不是什么也瞧不见吗？后来隐隐地听见了马鸣声，啊，太好了，就是那匹小白马正从天边从云彩里向我撤蹄疾驰而来，我迎着飞跑过去，绿色的浪推着我，青青的草托着我，我离开那匹马已经很近了，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及，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它把一束白色的鬃毛扬起，它不停地嘶鸣着，它的嘶鸣在草原上回荡。

醒来的时候我大喊大叫我恨死了自己为什么要醒来？我想我本来应该是一匹小白马，无言无语无忧无虑，在人世间活着眼睛大睁着什幺都瞧得见，却又远离人间的纷争，用不着从小背书包，长大了把胸脯捆得平平展展的象搓衣扳。有一块草地一片蓝天一汪清水，还有草原上的小野花，虞美人、断肠草……我的男明友让我在巴黎做隆胸术，我告诉他，“既然捆平了，就不想有假的丰满。”

谁能修补历史？

我真的信了，梦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本来就是梦，一部分是白日梦一部分是黑夜梦，白日梦是具体的现实的打工挣钱有时还要去追逐女人，更具有“肉”的特性，人是人，就想，需要，你怎么办？黑夜梦是一种升华，好象虚无缥缈来去无踪，集荒唐怪诞之大成，其实是灵的体现。这两大类梦互斥又互补，白日梦是为了生活，长夜里的梦是为了灵魂的搏动，使一个完整的人在白天的喧嚣、劳作之后，能得到及时的提醒、灵的冲击，近似于神圣的淋浴。

我替法国人开的一家超级市场干活，每天早晨六时起床七时上班扛水果、蔬菜，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下班回去把四包方便面一煮三分钟吃完，倒下便睡。常常梦见大海，我故乡的南海，小渔村，风是带点成味的腥味的，梦里有时看见海鸥，海里的风浪那么大，它们在浪尖上嬉戏，翅膀那么轻盈地扇动，自己也直觉得轻松了很多。有一回的梦最使我惊讶，完完全全的是我的童年，光脚、穿着开档裤、光着膀子，和小朋友们在海滩上捡贝壳，南海边上有很多的白色贝壳，我们把贝壳堆成宝塔，白色海螺的尖顶，塔里边坐着一个白色观音，我们趴在沙滩上看不够的看，连涨潮都忘记，一个浪头把我们的宝塔冲散了，那些白色的贝壳又被冲回了海里。

天上有一只断线的风筝……爸爸的小船靠岸了，肩上一担鲜鱼手里一壶老酒……我想叫爸，梦里却也清楚地想起，父亲不是早已去世了吗？父亲回过头来看着我，就象我儿时那样，他那种忧郁的目光因为生活的重压也很沉重，默默地爱，常常说几句感叹的话：别忘了你会长大，岸里有地岸外有海，早晚都在你的肩膀上。喝多了话就更少，只一句话：人啊就那么回事儿！这一回梦里相见，他的话多了两句：家里的老房子该修了，你娘岁数大了。

是的，人就那么回事儿，穷折腾干啥？赶紧挣几个钱回家看老娘修房子去。

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去不去海滩捡贝壳？那贝壳是白色的吗？

我在梦里还想，我不是这样的，我大约快要疯了。我漫游天宇，看见几具原先是苏联的失事后丧生的宇航员尸体，运行在轨道上，继续着他们原先所循行的光辉的轨迹。我觉得他们一定很愤怒，填表的时候国籍都没法填，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一个庞然大物解体时溅出的血滴子，他们死了他们活着，他们找不到出境的海关通道。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习惯地伸出手，老大哥在闭目沉思，比星星还深沉。死在太远的地方没有人收尸得花很多钱收尸，死得近了又怕听见家人、朋友的哭喊，人这一辈子两头都难，活也难死也难，干吗有人？人是怎么来的？

你说这梦玄不玄，除了我自己就是那几具尸体，地上挤得慌，天上空得慌，可是有声音，我想什么，那声音就跟我较劲什么。我在想不知几点了，该上学了，那声音问“你知道时间是怎么开始的吗？”你别说，真还说不明白，公元是1992年了，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更长，没有文字的岁月更遥远，最初，第1秒钟是从哪里来怎样来的？

“神运行在水面上，从此有了光。”那光便是能便推动了地球的运转，便有了最初的第1秒？

那不是创造论吗？我学的可是进化论、唯物论。反动！我想我是骂自己，因为我有点儿信，上帝造人不可想象，不是上帝造人、造万物更不可相象！天宇浩茫的有序，有序到不差毫发，假如差之毫发，世界早已毁灭了不知多少次！最无奈的时候，谁都会喊“天呐！”为什么不喊“地呐！”地不是离得更近吗？就在你脚下，天是什么？天上有什么？冥冥中主宰风云雷电的是什么？

我不住地感叹：我活得很浅薄。

我们有时连疯子也不如，按照大夫的常规诊断后确认的有的疯子，不再有常规的约束，哥儿们反正已经被常规开除了，便想到什么说什么，痛快！

疯子怎么着？

疯子里有真人，疯话中有真理。

不再有梦中的声音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地上，和很多的陌生人一起在路边看热闹，哭的喊的扯的送的五花大绑的哈哈大笑的，这是干什么？

“送疯子去疯人院。”

有一个疯子喊着：“人不是猴子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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