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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会计师与太阳王（第2页）

1661年9月，路易十四和柯尔贝尔着手逮捕了富凯，并流放了他的家人和亲友。针对这次逮捕行动，柯尔贝尔制订了许多详细的方案。富凯所有的办公室都要被封存起来，同时，公共律师会拍卖其房产，查抄所有的文档。柯尔贝尔希望得到的，不仅有富凯的秘密计划和信件，他还希望知晓富凯的账户情况，因为对柯尔贝尔而言，这些属于证明富凯反叛的最为强有力的资料。柯尔贝尔坚持要求，皇家的收税员不仅要把文件都封存起来，还要把它们赶紧运到自己的办公室。柯尔贝尔知道，掌握全部的财务资料才能有助于实施高效的审计。查理·达·塔尼昂（CharlesdArtagnan）作为皇家火枪手的头目［亚历山大·仲马（AlexandreDumas）的《三个火枪手》（TheThreeMusketeers）将使其为大众所熟知］，负责领导了对富凯的拘捕行动，并在之后的办公室搜查活动中身先士卒。在富凯的办公室里，就在衣柜后面，他们发现了一大包捆起来的账本，也被称为机密账。柯尔贝尔要求把这本账册封存起来，并由快递员迅速送到自己这里。达·塔尼昂被要求逮捕富凯的全部助手，并搜查这些人是否还有藏起来的资料信息。

面对对手高超的谋划，富凯被柯尔贝尔的突击行动打了个措手不及。柯尔贝尔还披露了富凯与许多女士的通信记录，这些女士充当了其情人、告密者以及支出、馈赠和贿赂等活动的记账人的角色。机密账列出了富凯全部的手下和间谍人员名单，其中许多人就职于皇家法院和政府管理机构。详细的账务信息还揭示了其财务交易，以及为了建造位于美丽岛的堡垒而制订的计划和财务支出等的情况。

当富凯因为叛国罪被推上审判台的时候，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背后导演这一切的正是柯尔贝尔。这为其家族山峰的图案增添了新的意味，那就是一直向上攀爬的毒蛇的形象。尽管审判庭并没有让公众认同富凯的罪行，但由此表露无遗的，是国王一心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决心。这还展现了柯尔贝尔的一个重要特点：他愿意利用会计核算作为斗争工具。通过会计账簿，柯尔贝尔找到了打败对手的钥匙，这些账簿揭示了对手的人际网络、财务状况和计划安排。这种政治手腕符合美第奇家族的特征，但相关的筹码也更加昂贵。法国当时拥有2300万人口和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军队，帝国的海上疆域正在不断拓展，再加上一名优秀的会计顾问，在路易十四看来，自己有望成为欧洲之王。

尽管品行不佳而且残忍无道，但作为路易十四事实上的首相，柯尔贝尔还是实施了一些有名的创新。在他的《法国金融事务历史回忆录》（HistoricalMemoirsonFrenchFinancialAffairs，1663）中，柯尔贝尔阐述了路易十四和自己是如何将会计运用到国家治理中的。他记述的不仅有自己如何向路易十四讲授意大利式会计核算的基础知识，还有国王如何将其运用到日常的皇家管理工作中等内容。这个回忆录只有一本，由柯尔贝尔手写。尽管未能完结，但这仍然是柯尔贝尔最长和最为详尽的工作记录，其写作目的，是让路易十四知道历代君王的财务历史。

王室账簿的详细信息显示，柯尔贝尔的历史回忆录是专门为路易十四而作的，其中阐述了历代国王的税收高低、从中取得了多少收入、收上来的税由谁管理等。但是，柯尔贝尔也警告说，从历史上来看，国王所做的只是确认财政政策，审计工作和控制活动都是由其财务大臣单独实施的。这些君王自身其实并不能核实账簿信息，而正是这个原因导致贪污腐败及管理不善等问题的出现。柯尔贝尔认为，通过会计核算，他能够实时提供数据信息，反映政府的财政、税收、制造业以及海上贸易等情况。柯尔贝尔还借用富凯主政时期的陈旧财务账簿信息，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这位过气首相的各种错误和“挥霍无度”。

最重要的是，柯尔贝尔还阐述了帝王应当如何管理财政委员会，柯尔贝尔本人应当如何运作该委员会以及如何管理政府财政账簿。柯尔贝尔将成为首席会计师，而路易十四就是首席审计师。柯尔贝尔建议，“对于国家每年财政支出的全部收据，都要准确进行登记管理”，对于往年的信息，也要进行检验核对。

柯尔贝尔认为，路易十四要想成为首席审计师，必须理解账簿记录的基本原理，这与帕乔利的理念一脉相承。柯尔贝尔著作的新奇之处在于，其以国家的名义取代了企业或公司的概念。柯尔贝尔勇于创新，把复式记账法以艺术的形式重新呈现给法国国王。柯尔贝尔还写道，政府的财政账簿必须要分门别类。柯尔贝尔向路易十四担保说：“通过这种清晰简明的方式，陛下将立于不败之地，并降低对从事这项工作之人的依赖。”当然，柯尔贝尔是一个例外，因为他穷其一生都保管着这些账簿信息。

路易十四既熟悉也喜欢账簿记录，至少很偏好复杂的单式记账法。路易十四给其母亲写信说：“在亲自操作财务事宜的过程中，我已经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尽管在这上面我没花多少工夫，但我已经有了一些重大发现，也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问题的艰深。你们不用怀疑，我会继续做下去的。”每天两次，总计超过两个小时，路易十四会要求其下属汇报有关政府管理的全部议题，也会详细检查各类财务报告。但是，路易十四从未达到像科西莫·德·美第奇那样真正的会计师的水平。这位君王只是尽职尽责地对柯尔贝尔的账簿记录表示认同。路易十四和柯尔贝尔频繁地通信，就财务问题进行沟通，柯尔贝尔也向国王请求批准各项费用开支。柯尔贝尔以每周两次的频率将摘要情况报告给国王，但最主要的是在星期五，他会将自己搜集整理的信息和皇家账户收支的总体情况呈上。柯尔贝尔会将报告页的一半留白，这样国王就能在报告页边上做出答复了。最初，路易十四很喜欢各类数据，给柯尔贝尔写信说，能够听到柯尔贝尔谈及财务信息“令人十分愉快”。而也就是在最初的时候，路易十四一反常态地十分尊重其会计师的意见，在账簿的表上写道：“怎么处理最好，由你来决定。”

[2]"ationsfromLouisXIV，InstructionsoftheDauphin，29;LouistoAnnofAustria，1661，citedbyMurat，Colbert，69;Colbert，Lettres，2:1，ccxxvi–cclvii;LouisXIV，marginalnotesonletter，May24，1670，ColberttoLouisXIV，May22，1670，ccxxviii;ColberttoLouisXIV，May24，1673，withLouissundatedmarginalresponsesinparentheses，ccxxxii.AlsoseeRichardBonney，“VindicationoftheFronde?TheCostofLouisXIVsVersaillesBuildingProgramme，”FrenchHistory21，no.2（2006）:212.

柯尔贝尔搜集了大量信息，之后就需要找到一条将其呈报给国王的合适途径。柯尔贝尔掌握着政府会计账簿，还有100种不同的管理用剪贴簿手册。有时候，路易十四想看看柯尔贝尔各种账簿的概况，但他更希望看到最终的报告。作为一名优秀的会计师，柯尔贝尔手头保存着多种账簿资料，具体包括每位税收主管和大多数政府官员的剪贴簿、日记账和总分类账等。他还掌管着国库账簿，对此，路易十四也会亲自进行查验。首要的原则是，这些会计账簿必须清晰明了，易于进行阅读和批注。路易十四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面对凌乱不堪的文书资料，而柯尔贝尔也确保不会呈上这种文件，为此，他经常批评那些会计师和代理人做出了糟糕的会计记录或错误汇总信息。

由于当时的政府规模十分庞大，且政府仍处于中世纪的管理体制之下，柯尔贝尔无法将复式记账法应用到一般的政府事务管理上。尽管柯尔贝尔本人精通复式记账法，但很少有官员接受过这种商业技能培训。无论如何，柯尔贝尔还是设计出一套复杂的国库管理核算表格，其运作原理正是基于复式记账法的原则。路易十四、柯尔贝尔和其他财政委员会大臣要在加总的会计账簿上签字确认。如果说这些最终的账簿记录要经受国王及委员会的考验，那更复杂的初级账簿记录和验证工作则是由柯尔贝尔代替路易十四来实施的。柯尔贝尔还负责设置这些账簿，以使其易于检查。这些账簿资料所展示的，是一套理想的国家账务管理体制，柯尔贝尔通过这种方式引导路易十四成为一名熟悉会计核算的君王，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路易十四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至少在一定时期内做到了。

很显然，出于让改革更加长久的考虑，柯尔贝尔首次成功地将会计学引入了法国国王的教育课程中。1665年，柯尔贝尔为路易十四的继承人亲手撰写了教材，其中包括了有关财务的信息。在手稿中，他阐述了通过实践操作和账簿记录来掌握财务知识的必要性。柯尔贝尔向年轻的王子建议，王子每年都应当亲自抄录国库账务信息，他还应该学会审计国库财务记录，这样才能核实国库收支及票据等各类信息。柯尔贝尔警告说，他应当坚持不懈，因为这项工作是如此重要，根本不能借他人之手来完成。简而言之，柯尔贝尔认为，年轻的王子要想继承王位，就必须掌握这些会计核算和存货管理的基础知识。

除此之外，柯尔贝尔还向路易十四政府灌输一种商人特有的财务保密意识。1661年，当国王与其首席大臣组建起第一届政府的时候，柯尔贝尔给路易十四写了一份便签，说明应如何组建皇家委员会（RoyalCouncil），明确要求政府所有的部长和随员都进行保密宣誓，任何背离该誓言的人，都将会被从政府中踢除出去。保密不仅意味着部长和随员的谨言慎行，还有利于对政府财务信息实施严格的控制。

这种对政府信息保密的要求，与柯尔贝尔的公共会计核算政策是背道而驰的。他对一系列经济学和会计核算的著作表示赞赏。对于为自己起草诸多贸易法规的雅克·萨瓦里（JacquesSavary），柯尔贝尔要求他撰写《完美商人》（ThePerfectMerchant，1670），其中极具特色的一章，就是关于商业经营中如何运用复式记账法，这也构成了1673年《柯尔贝尔贸易法》的一部分。该法要求企业设置复式账簿，以供政府进行定期审查。在这种情况下，柯尔贝尔的公共规则不仅设定了行业标准，还成为政府法规的组成部分，因为面对政府的强制税收工具，以及随之而来的政府公开审计，商人天生具有一种畏惧感。此时，君王对会计核算的支持已经渗透到社会和政府的各个层面。

柯尔贝尔还给君王准备了一些独特的东西，那就是路易十四的口袋账簿，也就是国库账簿资料以及对账户运行情况的说明等。这些便携式账簿的存在，充分验证了柯尔贝尔是如何运用会计核算，并将其变成路易十四个人掌权的工具的。法国国家图书馆的馆藏中，名字是“路易十四的笔记本”的手册就有20本。每个财政年度期间或者结束之后，就有人给路易十四准备好一到两本小册子，总括各类账户信息，说明当年总的预算情况。这些手册以红色搓纹革制成，抬头是金色的标题，用两个黄金别针扣在一起。手册尺寸约为152毫米长、64毫米宽，方便路易十四放在口袋里随时查看。在1661年首次制作手册时，资料是手写在纸上的。但是，这种寒酸的账簿形式很显然不能满足路易十四个人的铺张要求。如果随身携带这样一本账簿，路易十四当然希望其符合自己太阳王的身份。柯尔贝尔看来曾经寻求法国著名的文档装饰大师尼古拉斯·雅里（NicolasJarry）的帮助，并动用了其工作室，生产带有纹饰的新牛皮手册。从1669年开始，这些手册就有了精心制作的卷头插画作为装饰。有一本1670年的手册，其外包装的脊背上还有百合花装饰。到了17世纪70年代后期，即便在雅里1674年去世之后，这些手册依然包装精美，即使是十分简单的账户信息，也要用金粉以及彩色涂料书写，并用百花图案进行装饰。在自己的账簿信息基础上，柯尔贝尔为路易十四定制了账簿手册，后者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在他与顾问和秘书的会议中，在查看政府急件和各地行政长官报告的时候，可能都会拿出这些手册作为参考。

皇室账簿是简化之后的账簿版本，只列出了支出和收入情况，比较了各税收官员收取的税额。这些账簿给出的，是根据手头持有的现金，按照单式记账法核算后的最终支出数据。它们也会给出比较，比如1661—1665年的收税员税收收入情况，这样路易十四就能看到长期的变化趋势。例如，1680年的“摘要”就对1661—1680年的政府收入进行了对比。账簿列出了政府全部的税收情况以及当地会计师的名字，正是这些会计师记录了所在地区中心城市的账户信息。

人文主义者携带摘录簿，往往出于宗教或政治信仰的考虑，而路易十四在自己口袋里携带的，则是柯尔贝尔为他准备的账簿。账簿用金粉撰写，并带有精美的装饰。我们可以从这里明显看出，账簿记录和整理归档等会计核算要求，已经日益深入到王室贵族的治国理政中。路易十四把自己传统的后人文主义教育经历，与实务知识和法律常识结合起来，而这些知识和常识是由柯尔贝尔及其家族学者、监督官以及代理人等向路易十四灌输的。人文主义教育当然很有帮助，但还不足以为有效的政府管理提供足够的支撑。在路易十四和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的管理计划中，会计知识和传统教育被融合在一起，用于推动法国政府这一庞然大物的运转，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

1683年8月20日，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病倒了，他浑身疼痛，高烧不止，并于当年9月6日去世。尽管有传言称，其生病是由于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但尸体解剖显示，他的肾里有一块“大石头”堵塞了输尿管。没有人会想到，他会从这幕历史大剧中消失得如此突然。尽管路易十四因为失去这样一位老朋友和最亲密的政治伙伴而感到很震惊，但他当时也越来越对这位坏消息预言人感到恼怒，因为柯尔贝尔对法国的政治、财务和产业等的核算情况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在近10年的时间里，柯尔贝尔不停地向路易十四抱怨，抱怨其在宫殿的建筑上挥金如土，抱怨其向荷兰等邻国的穷兵黩武更是支出无度，这让柯尔贝尔一手打理的国库日渐空虚。对于柯尔贝尔的喋喋不休，对于自己口袋里账簿上的失衡账目，路易十四早已经心生厌倦。

路易十四决定不再更换其主要的情报人员，因此，账簿手册也就相应地消失了。他也打破了柯尔贝尔以财政部和皇家图书馆为核心而建立起来的权力运行机制。由此，出现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真正权力机器的可能性，就被路易十四扼杀在了萌芽之中。“朕即国家”（LEtatcestmoi）十分直白，与马克斯·韦伯理想中的非人治的集权制国家形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路易十四显然认为，一个运转平稳的国家体制和中央集中归档的管理方式，对自己个人的大权独揽构成了威胁。路易十四不仅希望被告知全部信息，他还希望能有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通过关闭柯尔贝尔的中央办公室以及相应的信息中心，对于自己手下的诸位大臣，路易十四就能做到分而治之了。

柯尔贝尔去世之后，对路易十四手下的部长来说，他们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掌握如此显赫的权力和如此多的信息了。在路易十四的操纵下，柯尔贝尔庞大的内阁家族成员还与其政治对手勒·泰利埃（LeTellier）展开了争名夺利的争斗，双方都开始把财务信息紧紧握在手中，以便让自己的权力不受影响。专制主义政府面临种种局限，部分原因正是路易十四的自作自受。实际上，路易十四留给自己继承者的，并不是统一集中的政治局面，而是一群十分强势、相互斗争的内阁部长，并不存在核心的政治人物。路易十四打破了柯尔贝尔制定的管理体制，由此导致法国政府从长期来看将步履维艰。柯尔贝尔精通会计核算，在法国各部中，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核心而强势的政治角色，要想开展重大审计或者实施统一的会计核算管理，都是不可能的。部长的继任者把家族的财务档案当成了守护自己政治权力的工具。路易十四宫廷的伟大传记作家西蒙公爵（DukedeSaint-Simon）回忆说，柯尔贝尔家族做出正式规定，禁止让其敌对的卢瓦（Louvois）家族插手政府财务信息，因为后者担任政府职位，与自己存在竞争关系。埃德瓦多·弗朗科伊·柯尔贝尔（édouardFran?oisColbert）是柯尔贝尔的兄长，他建议，所有要求查看政府财务信息的请求，都要得到“体面的对待”，但人们对此听而不闻。克劳德·勒·皮尔提（ClaudeLePeletier）于1683年柯尔贝尔去世之后就任财务总长，他随后向路易十四抱怨，自己无法全面了解政府的财务状况，因为柯尔贝尔对此严格保密。勒·皮尔提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信息“仅掌握在柯尔贝尔自己手中”。他说，柯尔贝尔家族成员并不乐于提供这些信息，而如果看不到柯尔贝尔的私人账簿记录，那国库的信息资料并没有什么大用。

统一的政府财务账簿无法搜集到足够多的财务信息，这导致法国继续行进在中世纪的老路上：部长手头的财务资料被视为宝贵的个人财产，而并不属于国家。18世纪法国政府管理出现了诸多问题，并不仅仅是由于其秘而不宣的保守举动、政府法令的不合时宜以及财务管理的糟糕无序，还与路易十四对国家机器的分割密不可分。国家的会计核算能力依然受到限制，并掌握在少数部长及其家族成员手中。这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在面临无限发展可能的情况下，在英才辈出的氛围中，在国力无双的支撑下，法国却驻足不前并开始走下坡路。1715年路易十四去世时，法国正面临破产，有效的会计核算体系也不复存在。等待法国的，是长达75年的财务危机，以及一场规模宏大的总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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