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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黎看向那间屋子:“……他的事,有些我没及与你说。我先进屋去看看,若能找到凭据,便都细细告诉你。你暂且还是别靠近。”
“可他刚才是不是说——说进此屋一步则必死无疑?里头定有极厉害的机关。”
“他只是不想我进去。”夏君黎道,“不必担心,你就在那边山道上等我便好。”
——若当真并无危险,夏君黎又如何可能叫她躲去山道那般远,这道理刺刺当然知道;可她更知道拦他不住,只能道:“那你小心点。”便退开了。一旁卫枫看着两人,心里想着应该插句嘴嘲讽,譬如:“这回不封我的穴道了?”却也只是想想。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说话的好。
谁知夏君黎却当真向他看过来了。他头上微汗,僵着脖子也回看他,只见他指了指一旁山道:“你也是,走远点。防不得真有些什么。”
卫枫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或者什么都没想,脱口便将那话回他:“这回不封我的穴道了?”他都不知自己是第几回出口便恨不能立时将话收回,可——又晚了。
夏君黎皱了皱眉头:“你若是想,也不是不行。”
卫枫立时快步走到山道口上,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夏君黎拾了瞿安掷下的那把刀,又拾了几块石头,以作试探触发机簧之用。刺刺同卫枫是各怀各的忐忑,四只眼睛却都远远盯着他,眼见他一点点摸索入去,到得没入门中瞧不见了,心中都越发悬起。其实在刺刺心里,瞿安用“必死”这两字来形容进入此屋之险,却不像是为了骗夏君黎别进去的。他理应知道,夏君黎岂会因为这等言语就真不进去,只是,既然说了是对不杀之“回报”,便该是真心不愿夏君黎折于此间机簧——如此说,该是为提醒他进去时小心提防些,莫要着道罢。这么一想,夏君黎只消仔细些,应该无事。
方才她与卫枫在半山,虽然看不见林中,但这两人交手太烈,就连距离若远都觉有些看不见的气势变幻,树木、鸟虫、日光、风声,在那两刻钟之内的动静皆大异寻常,如何又不叫她心中焦急。起先她不能一道上去是因无法如“无寂”般收敛气息,担心叫瞿安发觉,可如果已经动上了手,再躲在外头也没有必要了,唯一让她等了这么久的理由——只是不能将卫枫这么一个动弹不得的人独个留在野外。她确实两难了一晌,还是决定将他穴道解了,原是想让他先走,奈何卫枫却还不愿意,喊着要朝夏君黎讨个公道,一道跟上来了。及至方才赶到——却也没来得及看见了全貌,对于瞿安,只知他看起来似受重伤,却依然——在三个人的眼皮底下悠然逃走了。
眼下这安静无比的等待却比适才更难熬。一匹马此时从不知何处挣挣扎扎地小跑过来,卫枫打眼认出是自家的,大概是受了惊吓,好在身体强健,又回过了力来,这会儿那两人不再剧斗,它便劫后余生般想要寻个安全所在。他打了个唿哨,那马便转了个圈跑来,他查实了马身上印记,示意刺刺:“你看,就是我家的,昨晚上借出去的。你看那车——那车在那边。我是一点也没骗你们。”
刺刺有些过意不去:“我知道你……你是个顶好的人,君黎哥眼下定也晓得冤枉你了——是多亏了你,他才能找到想找的人,只可惜运气不好,让人逃了,不过——他定可在此地找到他要的证据,许多此前未能清确之事,便定消有个答案了。到时候——定也同你解释清楚内中缘由……”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屋中传来夏君黎的声音。“刺刺……”他在喊她,可声音发颤,颤得那么厉害,好像很惊惶,以至于她甚至立时同卫枫对视了一眼,想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卫枫看起来也听见了,但也有同样的怀疑——夏君黎可不是常人,这声“刺刺”却喊得好像见了鬼般,就算是真见了鬼,也该是鬼怕他,怎么是他怕鬼,还喊起刺刺来?
可屋中夏君黎又高声喊了一遍:“刺刺!”这一声却急促而清晰无误,刺刺“腾”地弹直身体,只听夏君黎接着道:“你快进来!”
她再没半分犹豫,拔腿就往屋子跑。卫枫原本想要提醒一句,小心机关,可转念一想夏君黎既然如此确定无疑地要刺刺进去,总应是没有危险。便只也拔腿跟上,不吭声了。
那屋中甫一进去看起来很空,除了之前被夏君黎击垮的半面墙底落满了碎木砖石,其余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触发过什么机关暗器的痕迹,没有什么满地的飞刀落铁,也没有什么硫磺火药。不知他们二人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样的东西,可这里看起来就是个寻常人的居所,家具陈设一目了然,只有靠东面有一张床榻被垂下的帷帐遮住了一半,算是有些视线之阻碍。而夏君黎此刻就站在那里。
刺刺快步走近去,卫枫便也快步走过去。他心中还在好奇想着该去看看方才那引线尽头、碎木石下到底有没有埋着火药,目光却先随刺刺一起落去先前被遮住的床铺。这一看,床上竟然躺着个人。他才刚来得及看清这人的模样,已听见刺刺惊呼了一声:“爹!?”
卫枫只觉自己这脑子一时已不转了。——“爹”?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发肤灰白、不知死活的男子,难道竟是——单疾泉?是那个理应死了好几个月的、单刺刺的父亲、青龙教的左先锋——单疾泉?
此时最震惊的当然不应是他,毕竟他根本没同单疾泉打过交道,只不过听说过他的名字与故事。他当然亦轮不上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他只能向刺刺看去。刺刺的眼中一瞬就蒙上了泪水,即便眼前所见再不真实、再匪夷所思,她这个做女儿的,还是只要一眼,就知道——面前躺着的是她真真实实的至亲,不是任何人可以模仿的、她日思夜想的至亲。
“爹!”刺刺扑向单疾泉的身前,紧张而慌乱地抚摸他的脸。他的皮肤温热——他活着,他有呼吸,只是很慢、很深,好像睡着了,对她的呼喊没有一点反应。她在无法形容的极喜与难以名状的极骇交击中忘了该怎么办,呼了好几声爹,才想起抬头看夏君黎。“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夏君黎无法回答。他也想问——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说——单疾泉那时就被人杀害,被青龙谷发现了尸体,被刺刺和全家一起归葬了,甚至此事还曾被记在自己头上,不是么?难道那——都是假的吗?
他说不出话。他深心从未如此刻般翻涌——翻涌地知道,他可能弄错了很多事。瞿安无论如何都要避开所有人独自守住的秘密,不是突火枪,也不是任何与报仇有关的谋划,而竟然是——单疾泉?虽然他眼下还无法明白为什么,可这已经足够将他许多已然深信不疑的猜想尽数推翻否定。他知道一切都需要重新想过,只是现在——现在他的心完全乱了,根本无法思考。
他想亲眼见过单疾泉“尸身”的刺刺只会比自己更甚。
即便如此,他总算还能按捺住无措,知道此时能做的、亦是最紧要的,便是先弄明白单疾泉到底有没有性命之忧。假如他能醒过来,许多事便不必自己费神去猜,只问他便足以得到真相。他说服刺刺先一道检查了一番。单疾泉的胸口确实有道明显的剑创——但看起来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了伤疤,如果数月前的传言不假,这该就是他被凶手以“逐血”所刺的那一剑;这一剑不知是否真刺穿了肺,可此际他的呼吸和心跳听来都算平稳,没有什么风透杂音,只是因为身处昏睡,所以比常人慢上许多。
“也没有中毒、中蛊之相,穴道……未见封阻,甚至内力……都似乎并未受损。”夏君黎将衾被重新给他盖好,“按理……是没有大碍,只不知为何会这般昏迷不醒。”
刺刺下意识取过床头那巾帕要给父亲擦拭脸颊,却发现他面颈洁净,并没有多少卧床的渍污。甚至胡子——胡子都比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还短了些。她愣了一下。父亲这些年已不会将胡子修得这般短了……她至此方意识到——显然一直有人照料着她的父亲。她向床周看,附近收拾得很干净,手中的这块巾帕,自己不知何时坐下了的这张矮凳,那床头几上刚刚冷去的一茶壶水,那收在架子上的陶洗,依稀证明着他已经被照料了很久了。
当然应该很久了。如果从腊月算起,到现在已经数个月,如果他是从那时起就昏迷未醒,如果没有人照料他,他绝不可能这么整齐地出现在这里——仿佛只是睡着了。
以眼下所见——那个人只能是瞿安。
她怔怔然依旧无法相信。她分明记得她那时候见到了父亲已死。她和她的两个弟弟在他和母亲的尸身前哭灵三日,最后按照青龙教的习俗,将两人火化后葬于单家的墓地。明明是那么清晰的、一辈子都忘却不了的记忆,在经过了几个月之后,在此时见到了活生生的父亲之后,竟也突然就变得模糊了。彼时青龙教死去弟子众多,活着的人里又颇有伤损,许多事人手大大不足,他们姐弟个个神思不属,偶尔顾此失彼,或者是这其中出了错?可无论如何,当时父亲的尸身难道不是真真切切的吗,就像此时父亲活着的躯体也是真真切切的,绝不可能看错。可这两者之间,却又一定有一个错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头,想不明白这一切,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想。夏君黎此时倒是稍微缓过神来了。“刺刺,”他矮身下来,拿过她手中的帕子,“我零碎想到了一些事,不是全貌,但你……要不要听听?”
刺刺回过神:“嗯。”
“凤鸣说,那个时候瞿安去过一次一醉阁买酒,赶了一架马车,”夏君黎道,“他说瞿安必是听说你到了临安,心生不轨,本意是想将你带走作为筹码,我也一直觉他说得没错。但现在想来,他会不会那次——其实是想带你去见你爹?失去那次机会之后,直到今日,他都再没有机会接近你,所以才——”
“你是说,爹那个时候,就已经在他手上了?”
“可能比那个时候更早。”夏君黎道,“记不记得我们还猜想过,此前他为什么从徽州赁了大车赶到临安?我一直以为他是要运送什么秘密要紧的用材,或是不好拆分的精确机簧要件,纵然时日那般巧,就是你爹出事后那几日,我也从未想到过,他车里装着的,其实是人。”
他停顿了一下:“假如你的记忆从未出错,那么当时你在青龙谷见到的单先锋的‘尸体’定然也是真的,他身上的伤也都是真的,只不过,他其实不是真的死了。你告诉过我,你爹年幼时因你祖父得罪了当时的青龙教主,被迫假死才侥幸逃出了青龙谷——那个‘假死’的手段,或许这次又骗过了你们。”
“是‘心脉五针’,”刺刺道,“可是——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况心脉五针非常危险,假如没有人接应,没有人在——在两日内为他解开,那便真会有性命之忧了!”
“眼下尚不晓得,到底是他自己有意假死,还是——有人在他性命垂危时,决定帮他假死。但既然你说,定要有一个人接应,那这个人——眼下看来,只有瞿安。不管怎么样,瞿安一定知道当时你爹遭遇了什么,若是再让我追上他,我定消逼他把真相说出来。”
“爹当时是去找你的。”刺刺望着他的眼睛,“那天夜里——他们收到你发来的战书,得知你要带人杀入青龙谷,得知你——无论如何不肯放过我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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