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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师怕天上诸神怪责遗体玷污幄次,便命人将天青缎子搭建的临时神幄一一撤去,她舍命同意女儿祭祀亡夫,但在尸体踏入圜丘之前,畏惧提醒她最低限度的尊重自己与天下人共识的神圣。准备就绪,她首先退出圆坛,再命令诸多死囚间距相等地伫立在圜丘的八层石台上。她的女儿与另外两个抬着遗体的囚犯走向中央。眼见死囚将把遗体放在拜天台时,她阖目不愿再看。
早前传话婢女,要她们送来的玉帛与奠祭所用的牛羊都按吩咐在大门外让禁军接下,随后被大巫师指派的寻求活命的死囚前去接取,她要求死囚们不得泄露圜丘发生的一切。现在那些牛羊与玉帛已被供奉在台前,当然无法与祭天大典所需供品相比,礼制与陈列的方式也极为简陋。即便这样,巫祈也心满意足,因为神圣的拜天台足以盖过所有。
亡夫静置拜天台,斜阳的余晖洒在他惨白而僵硬的脸庞上,她惊觉温暖的色调与死去的面容毫不相衬。今日之前的每个傍晚在她目视遗体的一瞬间窜入内心,随后哀愁爬上眉梢。她感到心中的酸楚愈盛,孤独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心脏。
大巫师此时出现,用一张白绢盖住葛阳的面孔。“你得抓紧时间,”她轻声道,“不然会被巡守的禁军看见。”
于是巫祈紧咬牙关,上前一步。“我说完祭语…”她张嘴时怕自己哭出声来,便用力掐着大腿内侧。狼狈会折损自己表现出来的韧性,大巫师将受到牵连成为笑柄。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天上诸神不会帮助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巡礼者必须时刻保持平静,因为诸神的光辉在温暖他们。“我说完祭语,再向上天诉说我的愿望之后就踏上征途。”
大巫师将目视上天的视野让给她一人独享。
“天上诸神请保佑我。”她面朝西北,恰见白绢浮动,心头陡地升起一股寒意,但也只能故作镇定。“嗟我亡夫,存为世珍。仁爱之士,聪明理达。廉洁淳良,请召必赴。可惜良人短世……”她用手捂着嘴,但泪目难止,抽噎难休。“胡忍妾——胡忍缺彼一方济之。夫宵晨以事,春秋代谢……”她感到两颊湿润,止不住的泪流模糊视线,但她也不敢低头,生怕对诸神不敬,“斯化如今,寿不足立,百恨罔殆,但请消亡。今后葬于山岗,以安其魂。私承其德,启程终于不周神山,今禋十神,望天向地,请圆妾宏愿。”
雨滴轰然落下,她仰面洗净狼狈。大巫师从雨雾中走来,让死囚将葛阳遗体搬回鹿车,稍后葬入荒野。“铭文是你给他写还是从太医院找个人?他不是有个弟子叫方什么来着?”大巫师问道。由于墓碑既私褒美兴长虚伪而被曜国一禁断之,埋于地下的墓志铭则难以约束。
“不必了,”巫祈摇摇头说,“他早就说过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不树不封。”
“我提醒你一下,国都公主巫祈是众人皆知的名字,如果你要去巡礼的话,记得改个名字。”大巫师饱含歉意地抬起头说,“但不必改姓,至少为了你父亲,你也千万不要改姓。”她不需要女儿的回应,便转过头对车旁的死囚说道:“跟着我,我带你们出城。”运载鹿车的遗体除非由大巫师带队,否则连圜丘的大门都出不去,何况推车的还是死囚。“剩下的人接着擦洗圆台,我会吩咐守门的禁军在规定时辰内把你们带回牢房。”吩咐之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向前离开,推行鹿车的死囚紧跟其后。她再没有任何话要交代给自己临行的女儿。
巫祈望着母亲冷漠的背影,看见悲痛的根源随她远离,一时百感交集。等内心终有平复,鹿车早已走远。余下的死囚照旧工作。她步下阶梯,听见有人呼喊自己,循声看见帝姬与方太医往鹿车出行的方向走来。他们应是穿过老太医所在的大门来到这里。
同行而来的方太医是帝姬爱慕之人,这是她与好姐妹共守的秘密。方太医是夫君惟一的弟子,看见他就难免想到亡夫与他讲课的种种过往。“你们是来给我送行吗?”她还能注意到他们脸上满布的雨水。“那就陪我走一段吧。”
“小祈啊……”帝姬叶蓁走在她左侧,“葛阳救了那么多人啊,老天怎能……”
“不可不敬,”她打断叶蓁的话,“我要去巡礼啊蓁儿。”
“既然师父死了,”方太医说道,“我会尽快退出太医院。”
叶蓁眼中闪过失落的神色,但她依然紧盯巫祈。“你真的要去巡礼吗?”
“我必须去,”巫祈坦白,“我要复活葛阳。”
方太医俯视着她,“可能吗?传授我生理学识的师父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人死不能复生,那些脏器随之消亡。但如今他的妻子却信誓旦旦地说要祈求天神复活他,这真是可笑。”
“你不必这么刻薄!”帝姬说,“小祈刚刚失去她的夫君。你也失去了你的师父,难道你不难受么?”
“我不是刻薄,我只是告诉她事实,不管不周山离这有多远,她只会白走一趟而已。”
“方久安!”帝姬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但又哀愁地沉默了许久。她最后静静地说道:“方久安,你可以退出太医院。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无法像你一样离开国都。如今的曜国腹背受敌,父王与我乃至各方诸侯,对小祈的的路程都充满期待。她是曜国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你可以轻易放弃的一切,于我而言却如满身血肉无法分割。希望咱们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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