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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吴稚晖
吴先生是常州人,今年六十三岁了,但在思想界里他仍是一个打先锋的少年。近年国内的人大都知道他的为人,所以我不叙述他的历史了。
前几年他五十九岁时,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第一天进江阴的南菁书院,去见山长黄以周先生,见他座上写着“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八个大字。他说这八个字在他一生留下很深的印象。
“实事求是,莫作调人”是一种彻底的精神,只认得真理的是非,而不肯随顺调和。近几十年来,国内学者大都是受生计的压迫,或政治的影响,都不能有彻底思想的机会。
吴稚晖先生自己能过很刻苦的生活,酬应绝少,故能把一些大问题细细想过,寻出一些比较有系统的答案。在近年的中国思想家之中,以我个人所知而论,他要算是很能彻底的了。他的著作很多,最重要的是他前几年发表的长篇《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我今天说他的思想便用此文作根据,有时候参考别种著作。
中国近世思想的趋势在于逐渐脱离中古的宗教,而走上格物致知的大路。但中古宗教的势力依然存在;“居敬”,“主静”,“无欲”,都是中古宗教的变相。致知是纯粹理智的路,主敬是宗教的路。向来理学家说这两条路“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其实这两条路“分之则两全,合之则俱伤”。五百年的理学所以终于失败,正因为认路不清,名为脱离中古宗教,其实终不会跳出宗教的圈子。
这三百年学术界的趋势只是决心单走那格物致知的路,不管那半宗教半玄学的理学。顾炎武以后,有了做学问的方法,故第一二流的人才自然走到学问的路上去。但程朱的威权始终存在,如汉学家惠定宇的楹帖:
六经尊服郑,(服虔,郑玄。)
百行法程朱。
可见当时一种调和派的心理,很像西洋近世初期的科学家说“宗教治心,科学治物”,只要你们不干涉我们的治学,我们也不排斥你们的讲道。
这种态度的缺点是缺乏一种自觉性,不能了解“朴学”运动自身带有反理学的使命。那些明目张胆反抗理学的人,如北方之颜李,又轻视学问,故末流终带点陋气,不能受南方学术界的信仰。
“朴学”的大师能同时明白反抗理学的,只有戴震一派。戴学后来虽然声势浩大,但真正的传人其实很少:传得考订训诂之学的最多,传得戴震大胆破坏的精神的已不多了,传得他的建设的思想的竟没有一个人。(参看胡适《戴东原的哲学》,页八十至一九七。)
戴震死于1777年,这一百五十年中(1777至1927)正统的理学虽然因为“朴学”的风尚,减了不少的气焰,然而终因为缺乏明白自觉的批评与攻击,理学的潜势力依然存在,理学造成的种种不近人情的社会礼俗也依然存在。
到了最近一二十年中,中国的学者学得西洋正统哲学(也是富有中古宗教的遗毒的)的皮毛,回转头来做点杂糅傅合的工夫,于是正统的理学居然又成为国粹的上上品;捧场鼓吹的人又不少了。
民国十二年(1923),中国的思想界里忽然起了一场很激烈的笔战,当时叫做“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参看《科学与人生观》,亚东图书馆出版。)
国内许多学者都加入这个笔战,大家笔端都不免带点情感,一时笔飞墨舞,题外出题,节外生枝,打到后来,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现在事过境迁,我们回来凭吊古战场,徘徊反省,用历史的眼光来观察这场战事,方才明白原来这场争论还只是拥护理学与排斥理学的历史的一小段。
引起争端的导火线是张君劢先生的一篇《人生观》,在此文里,张先生很明白地说:
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结果为物质文明。
第一个出来攻打张君劢先生的便是丁文江先生,他认清了论争之点,故他的题目便是《玄学与科学》。
丁先生一方面极力拥护科学,科学不但无所谓向外,而且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
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
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得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他一方面又很明白地排斥理学:
明末陆、王学派风行天下。……士大夫不知古又不知今,……有起事来,如痴子一般,毫无办法。
陕西的两个流贼,居然做了满洲人的前驱。单是张献忠在四川杀死的人,比这一次欧战死的人已经多了一倍以上。……这种精神文明有什么价值?配不配拿来做招牌攻击科学?
这些议论都可见当日所谓“科学与玄学”的争论其实只是理字与反理学的争论的再起。丁先生是科学家,走的是那条纯理智的格物致知的路。张先生推崇“内心生活”,走的仍是那半宗教半玄学的理学的路。
张君劢先生的《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洋洋几万字,然其结论仍然是明白地指斥物质文明与主张“新宋学”的复活。在这里我们更可以明瞭这一次论战的历史的意义了。
当时参加这次笔战的人都不曾见到这一点历史的意义,——我在那年十一月底做《科学与人生观》论集的序时,也不曾明瞭这一点。
当时只有吴稚晖先生看得最清楚。他那年在北京《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箴洋八股化之理学》,他标出的题目便是一针见血,叫人猛省。他在那篇文里说:
最近张、丁科学之争,虽大家引出了许多学理,沾溉我们浅学不少,然主旨所在,大家抛却,惟斗些学问的法宝,纵然工力悉敌,不免混闹一阵。
实在的主旨,张先生是说科学是成就了物质文明,物质文明是促起了空前大战,是祸世殃民的东西。他的人生观是用不着物质文明的。就是免不了,也大家住着高粱杆子的土房,拉拉洋车,让多数青年懂些宋明理学,也就够了。
于是丁先生发了气,要矫正他这种人生观,却气极了谩骂了玄学鬼一场,官司就打到别处去了。后来他终究对着林宰平先生把他的初意简单说了出来,他说:“林先生若承认欧战不一定是科学促成,我的目的达了。”(大意如此)
吴先生曾从中国旧思想里打过滚出来,经过了多少次的思想变迁与多年的亲身阅历,他深切感觉中国思想有彻底改造的必要。他又深切感觉中国思想的根本改造决不是洋八股式的理学所能收效的,也不是所谓“整理国故”的工作所能收效的。
宋明的理学固然应该反对,清朝的汉学、朴学也济得甚事?吴先生在二十年前便同陈颂平先生相约不看中国书。他现在索性对我们说:
这“国故”的臭东西,……非再把他丢在毛厕里三十年(不可)。现今鼓吹成一个干燥无味的物质文明,人家用机关枪打来,我也用机关枪对打,把中国站住了,再整理什么国故,毫不嫌迟!
这些话自然叫我们大家听了摇头皱眉,但这种地方正是吴先生过人之处。他只是“实事求是,莫作调人”。我们若肯平心细想,定可以承认他这个主张是思想改造的彻底方法,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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