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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落花流水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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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夜未眠，我早早的起来，却没有地方可去，想起昨日惟勤带我去的后山，景色总还算入眼，便起意去散一散心。

黎明咬破夜的唇，将一抹鲜红湮染天际，小山上渐渐地开始水汽蒸腾，却在山风的吹拂下散去七分迷蒙。我凭着记忆沿着昨日的小径向上，到后来便是曲径通幽，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一声鸟鸣。

我驻足抬头，看到一只灰色的鸟儿扑棱棱的扇着翅膀飞过来，停在我面前的一棵酸枣树上。它离我很近，大概只有一伸手的距离，但是我没有伸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它在树枝上用自己的喙梳理羽毛。那鸟儿梳妆罢，开始用一双黑而圆的眼睛滴溜溜的在我脸上打转，判断我无害之后，便扯开嗓子肆无忌惮的叫嚷起来。它语速很急，一句接着一句，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浅显的道理，我认真的听，可总归是听不懂，而它愈发高昂的声调，叫我觉得刺耳，心里越发的难受起来。

忽而前面人影晃动，那小鸟的叫声戛然而止，并在声音停止的一瞬间振翅飞去，若不是眼前那根仍在颤动的树枝，我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分枝拂叶看过去，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站着的居然是惟勤。

我笑道：“我只道自己已是睡不安稳的那个，不想有的人竟是一夜未眠，这么早来到这山上，真是勤快的让人不解啊。”

惟勤朝我耸肩道：“原来你自小挨过骂是即刻能入睡的，怪道我嫂子说你没心没肺，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被他抢白一顿，但见其神色间虽然疲惫，却并无哀怨懊丧，便知昨日之事已经摆平，心里边敞亮起来，道：“我看你虽则挨了骂，但如释重负，想来死罪已免，如今活罪怕也已受过，正是一身轻的时候，怎么不回去睡个回笼觉？”

惟勤笑了一笑，道：“你当我是你么？白天不要做事养家？”说罢转身，继续向上走去。

我紧走几步，跟上他揶揄道：“你说的很是，而且养家这个词，用的委实恰当。”惟勤斜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三分自得。我心里好笑，道，“以往只觉得你得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哪里想到你也会学而优则仕。如今看来嘛，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英雄难过美人关。”

惟勤道：“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读书这么精致？还一套一套的。”

我笑道：“本少爷早就是学富五车，不过是深藏不露罢了。”言毕想起小灵芝的情态，不由叹道：“如此佳人，也难怪我们江二少爷托付真心哈。”忽而好奇之心大起，试探道，“你和小灵芝，是在戏园子里一见钟情的么？“

惟勤这时已带我走回昨日小憩的六角亭，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看着亭子里的石台石椅，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我走过去看那石台，看到石台上刻着一方棋盘，横线稳竖线直，端的是篆刻的好手笔，细瞧其中楚河汉界，分明是惟勤的笔迹，当下心里了然，却仍想听这答案自惟勤口中说出。

惟勤见我也不继续发问，却也不曾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只好无奈的指着棋盘道：“我们，在这里认识的。“

我笑道：“好生风雅。果然还是你们读过书的手段高超，连个话儿也不用多说，与姑娘们手谈几局，便可赢取佳人芳心了。“

惟勤陷在回忆里，满腔柔情写在脸上，几点初阳透过密匝匝的树叶照在他身上，使得他整个人仿佛与晨光化为一体。他用手轻抚着石台上的棋盘，在每一道痕迹里短暂停留，仿佛那石盘化作了小灵芝的笑靥，眼鼻口耳都要逐一摩挲够了才肯罢休。我没有打扰，安安静静的靠在柱子上，等着惟勤自己开口。

他坐下来，眼睛并不曾离开石台，无限温柔道：“那日，她就是坐在这里的。”

我们可以想见，在某一个晨光正好的清早，惟勤进得后山，顺着小路走去，行得酣爽之际，正预备去亭子里歇一歇脚，然拐了个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白裙白衫的女孩子。她坐在那里认真的刻画着什么，因为力气小又不得其法，疼的不得不停下来按一按自己的手腕子，却自始至终没有放弃的意思。清风不识趣，无故拂青丝，有那么几缕横在眼前碍着了刻画，她不得不腾出手来撩拨，几下里不耐烦，终于成功的将头上的压发扯到了地上。

亭子地势居高，那压发顺着阶梯一路雀跃向下，惟勤眼疾手快的接住了那枚银掐丝的压发，抬头时正对上那女孩子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顿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那时节惟勤还不知道这女孩子是唱戏的，也不知道这样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是幼时勤苦练习才能得来。他只是在心底里默默欢喜，感激命运就这样悄没声息的，给了自己最好的馈赠。

他走过来，把压发还给了女孩子，然后顺理成章的坐下来，看她在石台上写写画画，眼见她手底下的线条凝滞断裂，终是忍不住帮了忙。

然后，刻一个棋盘就成了他江惟勤的任务。

第一日，他没带工具，所以刻画的慢了些。第二日，他推脱忘记了带刀具，于是进程更加缓慢。第三日，他带了刀具并一些点心，于是单纯的刻画衍生成一场两个人的茶话。在日复一日的攀谈中，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知道了彼此的来历，小灵芝唱戏的时候遇到不懂的故典，还会向惟勤请教。

惟勤从前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个诲人不倦的毛病，遇到拿不准的，还会回去翻阅典籍，免得误人子弟。直到很多天以后，石台上横平竖直楚汉分明，两个人还是日日前来，守着一方棋盘，聊些不相干的话儿。而有些难以言表的情愫，也如同石台上完工的棋盘，有了具体的形状，让当事的两人，且喜且忧。

惟勤自然是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我觉得小灵芝虽则年纪尚小，但戏本子上排练的多了，心智自然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成熟些，从她日日前来共话巴山的行为来看，心思倒也不难猜。

我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惟勤缓缓道：“后来，我就去了她登台的戏楼。”

惟勤去的那一次，刚好是小灵芝第一次独挑大梁，扮的是千古第一冤屈的窦娥。她扮相奇佳，一身孝服白衣胜雪，更衬得肤白如玉，然两弯烟眉轻蹙，一双水眸半阖，凄楚万分的跪在刑场之上，已然让人心碎，待听到了那声声泣血、字字锥心的唱念，又叫人一颗心一瓣一瓣的化成了水。那时惟勤就想，若我为县官，遇上这样的窦娥，如何忍心扔出去一个斩立决的令牌，便是拼了项上乌纱，也少不得要救她一救。

那个对大多数人而言稀松平常的一天，在嘈杂的戏楼里，惟勤突然放弃了所有仗剑出游的想法，找到了心之所向。那晚他回到家中，在父母兄长的一派惊讶中，接受了早先宁死不从的安排，进了议院谋了一个闲散差事，唯一的爱好便是去戏院。众人只道他在捧一个叫做小灵芝的角儿，家里上下都道二少爷长大了明事理了，却无人知道他的一颗心，早就在某一个清晨给了后山上的姑娘，再不受自己支配。

我明白惟勤此时已然赔进去了自己的一颗心，但常言都道是戏子无情，他们在戏台子上把那些悲欢离合的桥段日日编演，难保心底里存的不是一份逢场作戏的歪念。单纯如惟勤，若要一天面对这些残忍的真相，只怕那时比之现在，会更加难受。我有心提点几句，然而小灵芝雨中送伞的身影这时浮现出来，那匆忙忙的脚步、欲语还休的神情、被人看穿心思的羞赧，都是戏台上的粉墨浓妆扮不出来的。

我只得在心底里长叹一口气，梨园名伶与风流公子，也不知是劫是缘。眼看着日头慢慢的爬上来了，惟勤道：“你也不用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我昨日已与大哥摊牌，便是娶不进门来，我也是一定要护她周全的。这以后的事情，还是走一步算一步，你我又何妨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才是正经。”

我看着他朗然身姿和清澈目光，觉得那个记忆里的惟勤又活了过来，当下里高兴起来，惟勤带头，二人迎着暖阳，神清气朗的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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