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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临床学术产业复合体（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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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临床—学术—产业—复合体

剥茧抽丝般，医院更多真相显露出来。医生的确对我们隐瞒了很多东西。这增加了我对附体的一点信任。我头昏脑涨往坑中看去，适应一阵，隐约见到，坑底有晦暝灯光，阴影中交错着农田村落，鸡鸭猪狗行走，又有一排排简陋房舍。世界中的世界，仿佛失落之境，却在医生眼皮底下公然存在。我心想这不是漏洞，而是奇迹，是做梦。又是幻觉吗？

附体不耐烦催促：“快！快！”我便沿坑壁一道长满滑湿青苔的长长石阶慢慢往下爬。地底动物像妖精一样嚣叫。大概有一千米深吧。好不容易下到坑底。几个树藤般男人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举起手电对准我一阵乱照。

“你是谁？”一个躯体肥胖的花白大胡子中年男人粗声粗气问。他身穿一件布满霉斑的褴褛蓝色条纹病号服，足蹬一双全是破洞的红花布鞋，满脸横肉，眼睛狭小，就像插画师笔下的伏地魔，乱糟糟的头发间散发出浓烈的古墓气味。

“别怕，是自己人，大家都是从病房逃出的病人。这是一个药蚀废矿。”附体告诉我。

“药蚀废矿？”

“药物是这个世界的上帝。病人们像拜神一样，不停吃药。医院所用之药都是地下厂房生产的。这儿的车间已经因为严重污染而被关闭，逃亡的病人占领了它。”

藏身药蚀废矿的病人胸前都别有一枚孔雀徽章。大胡子胖男人狡黠地打量我一番，问了我几个问题，大概是进行身份鉴别吧，末了也给我别上一枚孔雀徽章。他指指一个洞窟，要我进去。里面阴寒潮湿，蛆虫密布，一堆难民般的男女或躺或坐。我十分疲乏，也没跟人打招呼，倒地便睡。醒来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似乎附体不见了。我顿时慌乱，四处寻找。

“找什么找，还在你身上呢。”他又忽然开腔。原来，这家伙也休息了一会儿。我不禁负愧。

“喂，你在想什么啊？”附体又问，好像完全不准备给我留下私人空间。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一部分吗？你不是另一个我吗？你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你还在想那女人吗？”附体一语道破。

“还能再见到她吗？”我窘迫地问。

“即便生殖行为取消了，男人也一定要闻到女人的肉味儿，才活得下去吗？那叫朱淋的妹子，可是危险人物哟。”

我想到女人冰裂缝一样的身体，便不说话了，只故作镇定，扭头观察周边环境。这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地窟，而是人类建设的大型工程。一重重厚阔的金属门，密织的主干道及岔路，延伸向远方的铁轨，复杂交错的管线，连绵不绝的厂房，串珠般的实验室……地上散落了数不清的糖衣片和胶囊，浆状物质汩汩流经破碎的玻璃器皿，在成群结队的铁皮保险柜之间汇成河湖。千疮百孔的柜面上依稀有字样，“某某项目实验药品”、“某某制药公司申请”等，还写着负责相关研究的医生姓名。残缺不全的文件上，记录着试验组与控制组参数，以及新型抗生素申报药品批准的整套程序。一排排粗大的金属罐，是用来发酵和反应的。另一些装置上贴有标识，可知是常压或高真空蒸馏装置、离心机、压滤机，以及高压反应釜、固定床或流化床、气相反应装置、液相催化反应装置和离子交换柱等，大都损坏了。又看到联合制药公司的名牌：“鑫紫—瑞辉”、“大华—泰可基因”、“联之荣—来仪”、“熙和中源—克莫”、“新家源—骆氏”、“万源—斯克”、“和康瑞贝—华诺”、“大安遗传—万世美始宝贵”等。附体说，这些也被称作“临床学术产业复合体”。它与医院连为一体，与抢救室和停尸房相通。另还设有保税区，堆积如山的集装箱一眼看不到头，雄伟的海关大楼在中央耸立。进口医疗器械可直接抵达。一切指向一个事实：医院仅仅是浮于水面的冰山一角，药时代的真正大块头还在地下。

躲在药蚀废矿中的病人有上万名，体内也都有附体。大胡子胖男人被称作“艾村长”。他指挥人们做着逃离医院的准备工作。大家热烈讨论解救的路径和哲学，语言谵怪。艾村长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控诉药时代的罪恶。他说，制药业曾是利润丰厚的蓝筹股代表，是世界经济的火车头。“临床学术产业复合体”绝不允许任何一种疾病被真正治愈，否则制药业就断了收成。但它现在失去了创新动力。它快要被自己指数般膨胀的研发成本压死了。光是肿瘤生物学界每年耗掉的费用就比航天事业还要高，超过百万亿元。而大量新药并不能起到治疗效果，基本上只在盲目尝试。即便在基因上找到了病源，仍有一多半疾病无法治疗，或者有意无意不进行治疗，这样才好维持病人的规模。奇迹是为了利益而吹嘘出来的。外资控制的制药企业与本土医院勾结，搞虚假营销，掩盖严重副作用的丑闻。常用药品从出厂到医院的中间利润超过百分之五百，最高的达到百分之六千五百。医生吃回扣，提供不真实的实验数据。医院已经商业化。医生护士的收入与医院收入挂钩，CT、化验、检查、开药处方都关系到个人入账。有很多次，某种新药在实验过程中被证实可能引起意外疾病，实验主持人写出报告，但很快被制药企业收买，扣住不让发表，目的是使新药不下架，同时还在各个医院加大力度推出该药的商业广告。用艾村长的话来说，“整个烂透了”。

艾村长要我交钱入伙。我没有钱，只好欠着，打了白条。他又命令我做饭给大家吃，说是为了考察和锻炼我。今后吃饭比吃药重要，要脱离医院，回归自然的生活。

我是个写歌词的准文人，体弱多病，只知吃药，不懂烹饪，但事已至此，我只得宰杀了两只公鸡，劈柴烧水来炖。才看出来，并不是鸡，而像变异的孔雀。鸟儿的内脏肥大多油。其他动物长得也跟地面上的不太一样。我的身份似乎又一次经历了无从抉择的转换，虽说哭笑不得，但就这样吧。

艾村长腆着大肚子，骑在一只药罐上，一言不发歪着头，注视我血淋淋侍弄鸟儿，又掏出相机把这场面拍下。

但大伙儿还没吃上肉，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金属爆炸般的响声。动物们又仰脖狂吠。原来是一队刷着红十字的无人机穿过雨雾，飞临坑口。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病人们发出恐乱的嘶喊，并狐疑地看着我。

“是你引来的吧！”艾村长气急败坏扇了我一记耳光。我跌倒在地，热滚滚的孔雀汤也碰翻了。

附体赶紧让我解释：“不，不是的，我来的路上很小心，没有被盯梢。恐怕是你们的系统有漏洞哟。”

艾村长暴跳如雷：“混蛋！赶紧转移吧。只得提前行动了。”

病人们丢盔卸甲，奔向坑底的一座垃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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