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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指著他大笑:「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没了兵权,你叫我爹,叫几个三朝元老,拿著先帝诏书在朝上一读,谁的皇位还坐得稳?」萧丹生愣了一下,看著那个男子,低声祈求了一句:「哥,我……」楚三打量著他们,手指微微勒紧,低吼道:「你们难道听不懂人话吗!快点!快点!我耐心不够!」萧丹生似乎摇晃了一下,他几乎绝望起来。那个男子正站在权力的巅峰,离云端只有咫尺之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谁舍得现在便放弃。萧丹生低声道:「哥,我求你……」楚星河似乎已经等不下去,伸手去拧少年的脖子,嘴里大笑起来:「你终於可以解脱了,唐尘!」萧景心在远处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他应该是欢喜的,偏偏失魂落魄,那人杀死唐尘,固然能让一对兄弟反目,只是那个时候,楚三哪里还活得下来。他嘶哑的喊了一声:「住手……」却被别人的声音遮盖住了。
萧青行大声道:「我给你遗诏。」
楚三怔然,微微松开左手。萧青行直到这个时候,脸上还是淡然一片,只是那眼珠子,像极缓流动的两汪黑水,深得让人看不清楚。
他说著,微微颤抖著,从袖中拿出黄绸云纹的皇榜。楚三一点点伸出自己已经痛得失去知觉的右手,离得近的人,几乎能听见他抬起胳膊时,骨头发出的轻响。楚三欢声道:「兵符,遗诏,快给我。」萧青行轻笑了一下,淡淡的说:「既然说了给你,就不会反悔。只是,得答应事後绝不追究我们三人。」楚三额头上全是汗水,他急促的说:「我答应。」萧青行回头看著萧景心,轻声道:「我要你来保证。」萧景心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答应。」萧青行轻声道:「以景帝的名义,对著先帝祠堂,再说一次。」萧景心咬了咬牙,面朝先帝祠堂,一拜,又说了一遍:「萧景帝在此立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决不追究。」萧青行轻笑了一下,但在冰封一般肃杀的空气里,谁都不觉得他真正在笑:「还有一事。」楚星河大吼了起来:「你再废话一句我就杀了他。」萧丹生低吼道:「你再罗嗦一句我就杀了你!」萧景心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你说。」
他看见青袍的男子犹豫了一会儿,眉宇间微蹙著,似乎疲惫到了极致,」你把赵丹和严青的骨灰还给他。」唐尘猛的抬起头来看他,似乎听到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萧景心低声道:「可以。」两方都是沈默了一会儿,萧景心渡到那一排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旁,在没有插放桃花枝的花樽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骨灰坛,犹豫了一会儿,令一个铁甲卫捧著走下了扶摇殿。
楚三招手叫那铁卫过来,喘了会气,轻声道:「都把东西放在地上,数三声,我们各自往前走。」萧丹生默然,从袖中掏出九部的兵符,有的状若伏虎,有的形似卧龙,不知被人在掌心中摩挲过多少遍,异常温润光滑。他将兵符扔在地上,萧青行也依约将遗诏放下。楚三吸了一口气,伸手点了唐尘的软麻穴,放开了手,摇晃著朝兵符的方向走去,萧丹生两兄弟更是朝这边奔过来。
两道身影擦肩而过,楚三努力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可这时他再也走不动一步了。萧景心从扶摇殿上跌跌撞撞的奔下石阶,看著楚三跪在他面前,掰开他的手指,把兵符和遗诏放在他手心。那人伤痕累累的右手,在他的掌心留下一些鲜红的液体,滚烫的。楚三喘息著大笑:「本来,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不当这皇上……跟我走的。」他说著,用力摇著头:「可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问……也罢!」他松开手,萧景心死死看著自己的手心,那里只剩下兵符和遗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楚三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龙袍,但手上全是血,怕弄脏了。他低笑著,这样心满意足,毫不狰狞的笑容,似乎又是那个眉目如画的楚三了,他轻声说:「你穿这龙袍,真好看,既然如此……就别脱了。」他是真心喜欢那个人。无论是利用,欺骗,背弃,猜疑……唐尘瘫软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萧景心试图抱起楚三的样子,他只能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那个小坛子,眼里似乎要流出血来,却又像是在温柔的看著,温柔如情人的眼波。萧青行叹了口气,解开唐尘穴道,捧起骨灰坛,递给他。唐尘接了,抱在怀里,过了很久,突然问:「为什麽,你筹划半生,为什麽放弃。」萧青行顿了顿,轻声道:「生离,我不懂,死别,我却是懂的。当年……我听说她死了,我再替她……报仇也好,追忆也好,总归是迟了。人死如灯灭,我不想你跟她一样。」萧景心一只手揽著楚三,一只手猛地举起兵符,那数万精兵沈默著,然後不知谁是第一个,队伍间传来放下武器的声音,!啷,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啷!啷,响个不停,如同雷声滚滚,萧景心脚边跪著近十万人,龙袍上全是一个人的血迹。
那人还是穿豔色好看,大红绸缎鲜豔欲滴,七色丝线针脚密密,比现在这件白衣,不知祥和喜气多少倍。
萧景心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楚三不是一丁点好的地方都没有。」「其实楚三要比……」
他结巴著,不知道为什麽说不下去。「其实楚三要比……」「我其实……」
萧景心瞪大了眼睛,「在我心里。」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你比什麽都……更加重要。」萧国六年,风调雨顺。景帝年十五,平乱。
拉琴的老者放下琴弓,旁边簇拥著的听者,不知何时,只剩下两三个,不由叹了一口气:「都是陈年琐事了,」他放下吱呀喑哑的残弓,喝了一大口浊茶,轻声道,「话说,这唐尘……」几个拿著糖葫芦的小孩子窜过眼前,霎那间迷了他的眼睛:「唐尘,这唐尘,他是走了还是留了,是活著还是死了……」旁边人骂著:「老孙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拿起琴弓,低声道:「莫急,让我把那半阙采莲令唱完。」「缘劫难辨,醉眼看人杰鬼雄,春已瘦,荣辱穷通。左右彷徨,辛酸处,平地一声吼。红尘路,轻掷韶华,谁与看白头──」烈日当空。
唐尘走在最前面,跨下那匹嶙峋瘦马,在旧道上踟蹰行走。萧景心的禁严令在一个时辰後就下了,宣州城里,估计又是一场血腥的清算,那两座奢华的府邸现在估计已被贴上了封条,古画,瓷器,珠玉,搜刮一空,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从离开宣州城的那刻开始,一切已经和他们再无关系。没有仆役,没有行李,一无所有,除了怀中的两三张银票,和这些在日头下半死不活的瘦马。
不知赶了多远的路,不远处,才终於望见了一杆酒幡,那家酒肆隐在一丛翠竹後,门庭冷落,店小二躺在两张并起的八仙桌上大睡,见来了客人,掌柜才把小二拎著耳朵叫起来。三人订了一间天字房,要了几盆水,各自洗漱後,又是一阵沈默。
唐尘一直抱著那个骨灰坛,不发一言。萧丹生坐在床头,那个人独自站在窗前。成王败寇,谁也不会知道,这两个一身布衣,满面风尘的人,不久前还是满身绫罗,翻云覆雨的王孙。旦夕之间便从云端跌落,谁能够谈笑从容。
闷热的晌午,只听得枯蝉频鸣。唐尘不知僵坐了多久,才站起身来。他将那个小坛子放在梨木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三杯茶,轻声道:「走了一天,也都累了,喝口水吧。」萧丹生直到此刻才抬头看他,声音竟似有些嘶哑,「我不喝!那时候,你……明明能躲开的!」唐尘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才低声笑起来:「你生我气了?是,我故意不躲的,我是故意让楚三抓到我。」他看著萧丹生微怒的俊容,轻声细语,「我不希望你是王爷。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样子,骑著马,领著後面黑压压的军队,我第一次见著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模样……」那些染血的旗帜,在记忆里颤抖著,六年前,那个人的坐骑踏过最後一名将士的尸体,唇角轻挑,他在望海楼上统统窥见了。他看著萧丹生愕然的脸孔,突然大笑起来:「我更不想看见他当皇帝,他做了皇上,我又能有什麽样的下场,被塞进後宫?我最恨的就是他。」萧青行站在那里,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是眼睑微垂。
唐尘说著,突然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盏,轻声道:「可谁想得到他也会救我,我……明明是在求死。到如今,我不是阶下囚,你们也不再是人上人,再计较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喝了这杯茶,恩恩怨怨就此勾销,谁也不要再生气了,如何?」萧丹生看了他一会儿,拿过茶杯,一饮而尽。萧青行沈默著,终於也接过茶盏,默默饮尽。唐尘拿著自己的那杯茶,似乎有些怅然,他沈默了一会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又重新抱起了那个骨灰坛,缓缓走到门口,似乎踟蹰了一会儿,才回头看著萧丹生,轻声道:「萧哥哥,再见了,不……我想是不会再见了。」他看著慢慢瘫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轻声道:「我说过的,前尘一笔勾销,今後就是陌路人。别骂尘儿狠心,要怪就怪……在尘儿只懂得玩风车,抓蜻蜓,不懂得狠心的年纪,萧哥哥没遇上我,遇上我时,这个孩子已经被你毁了。」萧丹生只觉得凉气透心,只是那茶里混的是最好的软麻散,再如何用功逼出体外,也要几柱香的光景,眼看著唐尘拉开房门,就要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却挽留不了,只要再多给他几柱香的时间,他便能站起来,拉住他,捆也好,绑也好,总好过这一笔勾销。他怒极反笑:「尘儿,尘儿,你要走就走,我只能再活四五十年,也只能再等你四五十年了,你要反悔,记得要快些,太迟的话,我就死了!」萧青行看著他,似乎懂了萧丹生的意思,他沈默了一会儿,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我拖著他。」他这样说著,萧丹生还没明白,那人就突然大笑起来:「唐尘,这麽急著放过我?」他看见少年不解的回头,越发肆意尽兴的笑著,「你可记得,有一次你拼死救了我弟弟,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离开,和你做一世的美梦,可他却独自走了,之後更是对你不理不睬,知道为什麽吗?」他似乎在笑,但笑容比任何一次都要寂寞清冷,「因为你救错人了,你在凌霄楼里救的是你最恨的人,救的是我。你可知道,你这一生情路,都是断送在我手里。你生不生气?」唐尘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著他:「是你?」他微微摇著头,像是听到了什麽极端可笑的事情那样,「我听著声音不对,只以为是他灼伤了嗓子。原来,原来……」他摇著头,靠著墙壁站了一会儿,只听见萧青行轻笑起来:「没错,你是不是恨我不告诉你实情,我只是不想死罢了。火场里只有你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还被熏瞎了眼睛,这难道不算是天命注定?你那些的彷徨犹豫,千般苦楚,却是说给我听了,是我,不是他,我……也许是一边装出可怜你的样子,一边笑你痴傻。」萧丹生低笑起来,却笑得和哭一样。「哥,你说他曾经想救我,瞎了眼,可是真的?」萧青行大笑起来。唐尘气得发抖,他轻声道:「你……是你自己找死,怨……怨不得我。」他握紧拳头,大步走到萧青行身边,不停踱步,似乎在想哪一种死法更让人痛苦。萧青行轻笑著,向来冷漠的声音里竟似有了一丝温柔:「那时候,你总是靠在我身上,说什麽,萧哥哥,你对我真好,我忘不了你那时的样子,比现在的你可爱得多。唐尘,你看,你我之间,不是也能够好好相处吗?」唐尘大声骂道:「你闭嘴!」他想去掐那人的脖子,却看到萧青行唇角嘲讽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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