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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冷中医屋里藏的包的那些个古儿怪儿的神糙,就是这么种出来的!
人们揣着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劲儿,往青石岭去。
水二爷拄着拐杖,身披一件紫红色藏袍,站在岭顶,像个佛爷一样笑看着这绿莹莹的风水宝地。
流水席过后,水二爷有意地打发走一半帮工。都是因看不惯吃相撵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爷备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盘纯粹的白牦牛肉。这道菜稀奇吧,够面子吧,比何家仇家过事儿强多了吧?可一吃起来,水二爷心头的那层美感顿然就没了。桌子上围的,无论亲戚还是乡邻,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帮工,全都一个相,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辈子没见过五谷,像是打娘肚子掉下来就没见过个席。争的,抢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怀里狼吞虎咽的,还有一上来就往自个早就备好的碗盆里倒的,把水家这么体面的一场子喜事全给搅了!水二爷平生最见不过人在吃上贪,尤其吃席!吃上贪,是穷贪!这号人,贪一辈子,还是个穷鬼!对亲戚他没法子,对乡邻他也不好说什么,不怕撑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对帮工,他就没那么客气了,第一天忍着,第二天还忍着,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见一个骂一个,就一个字:滚!骂来骂去,竟骂走了一大半帮工。
骂走好,骂走好啊。水二爷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岘子,心里,就一点儿气都没了。若不是骂走,留下那么多人,还真不知咋安顿哩。药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没了,人多反而眼杂、嘴也杂,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闲。
他的视线里,四十岁的吴嫂提着个铲子,跟在曹药师屁股后,走一步,停一步,弯下腰,往掉哩除糙哩。
这吴嫂也是个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着回老家,真答应了让她去,她又舍不得走了,你看看现在,她的腿比谁都勤快。
另一块地里,狗狗跟在拴五子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对下地干活闹情绪。
这丫头!水二爷笑了一下,这笑有几分甜。
等视线扫到狼老鸦台那边,水二爷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让水二爷最引以为豪的这块地,当年曾倾注了他无数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着一对老犏牛,靠着半袋子窝窝头,加上二升炒面,硬是在荒山上垦出这么一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可怜的那对老犏牛,活活给挣死了,水二爷舍不得这对老伙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后在地中心挖个坑,将它们掩埋了。此刻,这块在青石岭最为耀眼也最为肥沃的地,绿像毯子一般成为最生动的颜色。上埂子种着当归,下埂子种着大黄,中间,分成半亩大的五块,种着五种水二爷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药材。雨水前,这块地跟别的地显不出两样,两场透雨浇过,整块地像疯了般,忽啦啦就给茂盛了起来。
尤其是中间那五块小地,长势简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块地里,就孤单单的两个影子,药师刘喜财和拾粮!
刘喜财真是个倔疙瘩,任凭水二爷咋个说,他就是犯牛脾气,除了拾粮,谁也不要,谁也不领。水二爷前前后后打发去不少人,都让他轰出了狼老鸦台。仿佛,这块地卖给他了似的。甭看他对别人凶,对拾粮,却好得不得了,好过头了。水二爷站在岭顶上,真真实实望见,药师刘喜财手把着手,教拾粮认药,教拾粮一株儿一株儿地务弄药。拾粮这少钱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里水二夜望见,他端着个脸盆,摸黑洗东西。水二爷走过去,问:&ldo;洗啥哩?&rdo;拾粮头也没抬道:&ldo;裤子。&rdo;水二爷不相信,打洗盆里捞出一看,妈妈呀,他竟给刘药师洗裤头子!这个拾粮!
水二爷的张望里,来自西沟的拾粮正屏声静气听药师刘喜财说药:&ldo;这麻黄,又分三种,我手上这株,叫糙麻黄。仔细看了,它细长,圆柱形,分枝少。表面淡绿有时也呈黄绿色,细细的纵棱线,触之微有粗糙感。节明显,质脆,易折断,折断时有粉尘飞出,断面略呈纤维性,周边绿黄色,髓部红棕色,近圆形。气微香,味微苦涩……&rdo;
刘药师一说起这些来,完全不像平日看惯了的那个庄稼人,倒像个教书先生。间或的,还要夹杂些拾粮听不懂的之乎者也,说话的神态和严肃劲,倒跟东沟冷中医有点像,却比冷中医更令人生畏。拾粮弓着腰,瞪大眼,心随耳动,刘药师说一句,他往心里记两句,生怕漏掉一个字。刘药师说困了,顿下来,问:&ldo;记住没?&rdo;拾粮点头。刘药师突然一句:&ldo;那我问你,木贼麻黄咋讲?&rdo;
拾粮立时直起腰,私塾里的学生一般,背给刘药师听。
&ldo;木贼麻黄,小枝多分枝,节间稍长,上部约四分之一分离,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红至棕黑色。&rdo;
&ldo;中麻黄呢?&rdo;
&ldo;中麻黄,小枝多分枝,节间更长,上部约三分之一分离,先端锐尖,断面髓部呈三角状圆形。&rdo;
&ldo;它的药性?&rdo;
&ldo;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用于风寒感冒,胸闷喘咳,风水浮肿,支气管哮喘。蜜炙麻黄润肺止咳,多用于表症已解,气喘咳嗽。&rdo;
刘药师微微点头。等拾粮背完,道:&ldo;光会背还不行,你还要学会它随节气,地气,阳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长势。记住了,不同的地气,不同的阳光,长出的药是不同的,药性也就不同。&rdo;
拾粮默默点头。
蓝天下,这一对老少,恰若一对父子,更像一对师徒。他们的专注,令水二爷开心,又令水二爷不安。
这天夜黑发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后。六月一进,地里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虽是将院里的老老少少全撵到了地里,但这些人毕竟在院里呆久了,对地里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里,心却留在院里,院里大小的事儿,还要他们经手,所以地里的活并不见干得快。为了两头不耽误,水二爷想出个法子,地里干到太阳落,回来,吃顿腰食,接着再干院里的。等一应事儿忙完,就过了半夜。再看院里,全都像吃了瞌睡虫一般,头还没搁枕头上,呼噜声便此起彼伏。
全院里惟一精气神不倒的,怕就一个水二爷。白日里他下地,有时跟在曹药师屁股后头,有时,远远地跟众人拉开距离,看。看众人干活的景致也看这一岭的绿。回到院,里里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糙料给了没,马厩的粪土起了没,羊圈的门关好没,这些,都是小事,一忽儿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两个地方去。一个,是三女英英的房间。这丫头有时让他进,有时不让。不让进的时候,定是她心堵的时候。水二爷知道她为啥堵,却不说,让她堵去,堵过这阵子,看她还堵?另一个,就是宝儿的新房。
宝儿的新房虽说也在南院,却跟英英的房间隔着半堵墙。这是确定要给宝儿完婚后新添的,怕的还是英英。这丫头,你若不拿这半堵墙挡着,指不定给你闹出啥事儿,一把火烧了宝儿的新房也说不定。隔着这半堵墙,水二爷心里多少踏实些。当然,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叫眼官的蛮婆子从酸茨沟带来的一个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却不瞎,耳朵更是好使。墙里墙外稍有个动静,立马给你喊出一声:&ldo;天官在此,哪个敢胡来?!&rdo;手里,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长的一柄剑,剑上,还涂了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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