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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在河岸上的时候,x海鹰正在干些奇怪的事。她穿上了旧军装,背上背包,和一帮同年的女孩子在乡间的土路上长征,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汽车和火车滚滚开过。后来她们跑到河北白洋淀一个村子里,要和当地的农民间吃同住同劳动,但是农民都躲着她们,不和她们住在一起,把工具都藏起来,把她们种过的地刨了重种,把她们拨过的麦子重拔一遍。最后终于把她们撵跑了。这件事没让她们学到半点世故,在回来的路上照样嘻嘻哈哈地笑。我和x海鹰好时,她给我讲过这件事。当时她坐在那张棕绷的大床上,穿着鲜红色的三角裤,一边讲一边笑。那时候我坐在她身边,闻见她身上传来青苹果的气息。在革命时期里她是个童贞女,而且发誓要做一辈子的童贞女。所以她要时时刻刻保持天真状态。
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出去玩时,有时她会忽然感到恶心,就躲开我,到没人的地方去吐,回来的时候身上太妃塘的气味更重了,我说,你可能有病,应该去看看。她说没有病。后来我自以为聪明地说:你可能怀孕了。她打了我一下说:混账,我和谁怀孕?然后又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从非常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好多这类的事,但都是半懂不懂的。
后来她告诉我说,她呕吐,是因为想起了一些感到恶心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她宁愿马上吐出来,也不愿把恶心存在胸间。原来她是想吐就能吐出来的。除此之外,姓颜色的大学生眉毛很黑,皮肤很白。她身上只有这两种颜色,这样她就显得更纯粹。不像x海鹰是棕色的,身上还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绿色。这大概是绿军装染的吧。
我从来不会感到恶心,只会感到沮丧。对同一件事情我们有全然不同的反应,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姓颜色的大学生听了这样的解释,诧异道:“男人!你是个男人?”我说真新鲜,我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后来我想出了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就生了气,不理她。她又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而是说我们大家。你也不是男人,我也不是女人。谁也不知道咱们算些什么。
我和x海鹰从来没有出去玩过,总是呆在她家的小黑屋里。那间房子没有阳面的窗子,只有一个向北的小窗户,开得很高,窗框上还镶了铁条。她说这屋子有一种她喜欢的地下工作的气味。我能在那里闻出一种霉味来,虽然不算太难闻。除此之外,我还看见过一只cháo虫,像滚动一样爬过。那盏小灯昏黄的灯光和阴森森的墙壁混为一体。我已经知道了她说的气味是什么,但是我不喜欢。
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好时从来没到过任何房子里,从来就是在野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觉得和她的每件事都更值得珍惜。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接吻时,她总是用一根手指抵住我的下巴,稍一接触就把我推开;我和x海鹰好时,没有主动吻过她。但我和x海鹰性交时,勃起如坚铁,经久不衰;而和姓颜色的大学生的情形,我觉得还是不说更好一点。
我到豆腐厂工作之前,姓颜色的大学生说过让我和她一起走。因为她爱我,所以可以由她来养活我,将来我再养活她。这实际是让我和她私奔,但是在一般的私奔事件里更世故的一方该是男的;在我们这里搞颠倒了。我以为这种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没有答应。我猜她也不是太认真的,所以后来不打招呼就走掉了。
姓颜色的大学生曾经用她那对粉雕玉琢似的丰脓rx房对着我那张多毛的小丑脸,这个景象给我们俩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猜就是因为在这一刻产生的怜惜之情,她才起了养活我的念头。其实我根本不用她养活,但这一点无关紧要;实际上我也没有被她养活过,这一点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出来。我和她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就由这一句话固定了。
我和x海鹰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六八年秋天,姓颜色的大学生已经走了,我回到学校里去受军训,每天在队列里正步走。我们俩都一本正经地走着,所不同的是我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她却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我还被叫出队来,给大家示范正步走,这件事叫我烦得要命,但我不想顶撞教官(当时不叫教官,叫做排长)。顺便说一句,我的正步走得好,完全是因为我在体操队里练过,和军训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当然,教官乐意说这是因为他们训练得好也没有关系。各种步法队形都操练好了以后,就开始思想教育,斗私批修,忆苦思甜等等。无论大会小会我都是一言不发。假如教官点到我,我就说;下回再发言吧。而x海鹰总是要一本正经地写个发言稿来念的。后来x海鹰问我为什么从来不在会上发言,我想了想答道:不想发。事实上,不管在任何场合,只要在座有三个以上的人,我就尽量不说话。要是只有两个人,我就什么都敢说。这是我一生不可更改的习惯。
把时光推回到我守在自己那座楼里时,我不知道这座楼很快就要不属于我,还在妄想把它守到千年万代。姓颜色的大学生看我时带上了怜惜的表情,她告诉我说,这座楼我们最后还是要交出去的,但是我不相信。而且我还认为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多一点,还不大知道什么是女人,但是有了很多偏见。
深秋时节我在楼顶上走动时,看到晨雾日深。过去每年这个时节校园里都有好多烟,这是因为工人会把杨树叶扫到一处,放火烧掉。杨树叶子着火时,味道别提有多么苦了。那一年没有扫树叶,它们就被风收到角落里堆积起来,沽上了露水之后开始腐烂,发出一种清新的味道,非常好闻。假如这个校园里总在打仗的话,楼与楼之间很快就会长满一人深的荒糙,校园里的人也会越来越少(当时校园里的人已经很少,都吓跑了),野猫却会越来越多。最后总会有一天狼也会跑到这里来追逐野兔子。在我看来,这比挤满了人,贴满了大字报要好。姓颜色的大学生知道了这些就说:王二,你真疯!
因为最后还是失掉了我据守的楼房,六八年我回到学校军训时,感觉自己经受了挫折,像个俘虏兵。所以当教官喊道:“排头兵,出列!”时,我就乖乖走出来。姓颜色的大学生感到自己受了挫折时,就不停地呕吐,好像怀了孕。而x海鹰从来就没受过什么挫折。
再把时光推回到六八年春天,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呆在河岸上时。那时候有些从云隙里透下来的光斑在田野上移动,我对她说:我们打了败仗。要是在古代,大伙就要一起去做奴隶。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会被铁链锁住,栓在大象上,走在队伍的前面。她说是吗,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后来又说,别说这些了。这时候荒芜的河岸上一片灰蒙蒙,小树的枝头正努力发出绿芽来。t·s·艾略持说:四月是残酷的季节。他说得对。
二
我和我老婆到意大利去玩时,坐在火车上穿过亚乎宁半岛,看到那些崎岖不平的山地上种着橄榄树,那些树都老得不得了,树皮像烧焦的废塑料。我乐意相信这些树从古罗马活到了现在,虽然那些树边上就是年轻的柑橘树,还有现代化的喷灌设备在给柑橘树上水。后来我们又到庞贝古城去参观,看到城里的墙上古人留下的字迹“选勇士张三当保民官!”“李四是胆小鬼,别选他!”等等,就觉得收到了公元前的信息。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战土,每座房子都是工事,不管什么官,都是军事首领。这片废墟永远是吵吵闹闹的,只可惜在那些废墟里什么味道也闻不到。据我所知,世界上各种东西里,就数气味最暂时了,既不可能留下废墟,也不会留下化石。假如庞贝古城里出现了公元前的气味,那些雕像和在火山灰里浇铸出的古人的模型就会一齐借尸还魂,跳起来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我想象他们的气味应当是一种火辣辣的萧杀之气,就像火烧场的气味,或者生石灰的味道。一个不安定的时代就该充满这种味道,而不该像我后来供职的豆腐厂一样,像个大粪场。
走在皮墟上,总是能感到一种浪漫气氛。小时候我也浪漫过。在那座楼里据守时,我在楼顶上建了一个工作间,那里有钳工的工作台、砂轮机、台钻等等搬得进来的东西(当然都是从校工厂里偷出来的),我觉得凭这些工具,还能造出更精良的器械,外面的人水远攻不进来。我们可以永远在校园里械斗,都打着毛主席的红卫兵的旗号;就像中古的骑士们一样,虽然效忠于同一个国王,却可以互相厮杀。这样光荣属于国王,有趣属于我们。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全世界的武斗队伍都来攻打我们,试试我们的防守能力。这样的想法太天真,这说明我看了太多的不该看的书。姓颜色的大学生比我大得多,知道我很天真(她说,我们的生活不是这么安排的),就怀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情爱上了我。等到校园里动了枪,工宣队解放军冲了进来,把武斗队伍统统解散,我就水远失去了这份天真。
我天真的时候想过,我们应该享受一个光荣的失败。就像在波斯尘土飞扬的街道和罗马街头被阳光灼热的石板上发生过的那样,姓颜色的大学生应该穿上白色的轻纱,被镀金的锁链反锁双手,走在凯旋的队伍前面,而我则手捧着金盘踞在后面,盘里盛着胜利者的战利品。在这片刻的光荣之后,她就被拉到神庙里,惨遭杀戮,作为献神的祭品,而我被钉在十字架上,到死方休。如果是这样,对刚刚发生的战争就有了交待。而一场战争既然打了起来,就该有个交待。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上交战的双方,都被送到乡下教小学,或者送去做豆腐。没有人向我们交待刚才为什么要打仗,现在为什么要做豆腐。更没人来评判一下刚才谁打赢了。我做的投石机后来就消失在废料堆里,不再有人提起。我们根本就不是战士,而是小孩子手里的泥人——一忽儿被摆到桌面上排列成阵,形成一个战争场面;一忽儿又被小手一挥,缺胳膊少腿地跌回玩具箱里。但是我们成为别人手里的泥人却不是自己的责任。找还没有出世,就已经成了泥人。这种事实使我深受伤害。
假如事实未使我受到伤害,我会心甘情愿地死在酷热的阳光下,忍受被钉的剧痛,姓颜色的大学生被反缚着双手,也会必甘情愿地把血管喂给祭司手里的尖刀,然后四肢涣散,头颈松弛地被人拖开,和别的宰好的女人故在一起。比之争取胜利,忍受失败更加水恒。而真正的失败又是多么的让人魂梦系之呀。
时隔十几年,我才想明白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在河边上时说了些什么。我说:给我一场战斗,再给我一次失败,然后我就咽下失败的苦果。而她早已明白没有战斗,没有失败。假如负彩开到了你头上,苦果就是不吃也得吃。但她只是呕吐,什么也不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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