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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镜中抽离。张贺怔忡的出神,半晌才长长的嘘了口气。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张令!”门外站着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肤色白净,透着斯文。刘病已躲在张贺身后,好奇的探出头去,那人本有事相禀,见了刘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问,“这位……难道就是……”张贺将刘病已拖了出来,推到身前笑说:“这是先帝曾孙病已!”那人一听,肃然正色,对着刘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广汉见过皇曾孙!”礼行了一半,便被张贺拦住:“你别吓着这孩子了!”蹲下身,指着那人对刘病已说,“他姓许,名广汉,以后你跟他住一块儿……”许广汉惊讶得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最终仍又无奈的把话给咽了下去。张贺看在眼里,只当未知,仍是笑吟吟的关注着刘病已的反应。刘病已歪着脑袋打量许广汉,见他年纪与自己的表舅们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与史曾有几分相似,于是很轻易的便接受下来,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许广汉的手,“我们一起玩吧!”许广汉被他拖着手,一路拽进屋。刘病已兴奋的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剑,直指对方:“现在你是坏人,我是游侠!我们来玩吧!”不等许广汉反应过来,呼的一声,手中木剑已照着他的胸口直刺了过去。许广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刘病已兴奋得尖叫,奋起直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着不算宽绰的屋子团团乱转。许广汉累得直喘粗气,一边避开小病已手中不长眼的木剑,一边冲张贺哀声大叫:“张令啊,你饶了广汉吧,我家中尚有妻女要养活啊!”张贺倚在门口,面带微笑的看着二人追逐,不紧不慢的回答:“正因你女儿与病已年龄相近,放眼掖庭,让你照顾小孩子岂非再合适不过?”许广汉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轮上休沐归家,何曾有暇抚育过孩子?”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仍不歇步,继续带着刘病已玩闹嬉戏。张贺笑道:“有个孩子在身边热闹,也是好事。我这间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间对调一下,以后你带着病已就住在这里吧。”刘病已玩得满头大汗,张贺着人给他准备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许广汉一起陪他吃饭。刘病已胃口极好,仅是麻饼便吃了一块半,张贺怕他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腾了一天的刘病已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双臂缠抱着许广汉的腰,蜷缩着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许广汉蹑手蹑脚的将孩子抱上床,看着那张梦中尤在嬉笑的睡脸,不由感慨道:“原还说生怕皇曾孙性情乖僻,难以亲近,现下看来,张令往日的心是白担了。”张贺在他身后嘘了口气:“你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许广汉一凛,缩着肩膀从床上爬了下来,压低声说:“我才听到风声,说车骑将军只怕是不行了……”张贺闻言浑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窗外的秋蝉似已熬到了尽头,突然吱的声断了音,了无声息。窗牖中透入微微凉风,月影模糊,像搅混的水一样。“怎么会这样?”他望着床上安睡的稚嫩容颜,茫然低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属下。许广汉清楚他在担忧些什么,刘病已能恢复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车骑将军的功劳。“也许……只是传闻,做不得准的……”他嗫嗫的声辩,“金将军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之一,正当壮年……”张贺点点头:“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床头,伸手抚触孩子晒曝蜕皮的脸蛋。刘病已的呼吸甚微,娇小的身躯蜷缩着,蜜色的肌肤沁出一身薄薄的热汗。张贺取了床上的素扇,一下一下的摇着。刘病已努着红润的小嘴,嘟囔着翻了个身,伏在席上,睡梦酣然。但愿……天佑王曾孙!询君意昭帝篇 无愁无怨笑天真偷食乙未,始元元年九月初二,先帝遗命辅政四大臣之一的车骑将军金日?病故,临终前一日,大将军霍光禀明天子后,奉先帝遗诏,授封其为?侯,金日?卧于床帷间领了绶印。金日?的亡故,使得三足鼎立的朝堂起了一股汹涌的暗流,虽然辅政大臣一共有四人,但是内政上真正说得上话的只有三位。如今三足之鼎缺了一足,政权逐渐起了新的变化——始元二年春正月,天子封大将军霍光为博陆侯,左将军上官桀为安阳侯。朝廷势力的转变或许会让张贺有所担忧萦怀,但对于年幼好动的刘病已而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吃喝玩乐上。日复一日,他在许广汉的悉心照料下,由原来那个黝黑消瘦的小不点慢慢茁壮成长为一个漂亮的总角少年,然而,顽劣的性情却是丝毫未变。在这片不大不小的未央宫一隅,这个有着孝武皇帝血脉的皇曾孙却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不同于宫人,不同于真正的贵族,虽然身负刘氏子孙的宗籍,却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另一方面,霍光为免摄政擅权的舆论,故此听从部属谏言,提拔刘姓宗室。拜楚元王刘交之孙刘辟?与宗室刘长乐为光禄大夫,刘辟?同时还兼任长乐卫尉一职。刘病已长到八岁,身高已明显窜起,却仍是每天在少府官署内与内臣黄门厮混胡闹,许广汉只能照顾他吃喝拉撒睡,却没法教导他应有的言行举止,张贺为此也大感头痛。“宗正那里说皇曾孙年幼,托养于掖庭,只供养餐食,以至成人……”张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有那么一刻恍神。牖外光线不明,天空压着乌沉沉的厚重云层,偶有闷雷炸响。许广汉取了阳燧点亮烛台:“宗室们是不打算再管这孩子了呀?”话才说出口,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唬了他一大跳。张贺跪坐在席上,用力拍了下大腿,脸色铁青。许广汉倏然住嘴,闷闷的垂下了脑袋。雷声越滚越响,张贺抬头望了望天,庑廊上的风很大,刮得树叶哗哗作响:“卫太子待我不薄,无论如何我都得将王曾孙抚育成人。”他的口吻是那样的异常坚定,倒叫许广汉难以置信的咋舌起来:“你……你……张令,你不会是想自己出钱……供他上学拜师吧?”许广汉是识得几个字的,也正是如此,他比其他人在懂得一个识文断字之人的价值外,更了解到供养一个孩子读书识字的困难。这年头有学问的人并不多,先帝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儒家学问风靡,董仲舒上书天人三策,提出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于是建元六年孝武皇帝在长安设立太学,设五经博士讲授《诗经》、《尚书》、《礼仪》、《易经》、《春秋》,每名博士收十名学生,因为天下俊才贤士少之又少,所以这些学生更显弥足珍贵。张贺不理会许广汉的瞠目结舌,自顾自的在那筹划着:“将来若有机会入太学自是最好,但在此之前,尚需启蒙。你觉得以病已的资质,专攻五经中的哪一项比较适宜呢?”许广汉皱眉嘀咕:“他连字都不会写呢。”张贺不以为然的笑道:“以他的年纪,也确是时候入学启蒙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许广汉明白张贺主意已定,思忖片刻,只得如实说道:“倒确有一合适人选,早年在昌邑王府为郎时我识得一个名叫?中翁的东海郡人,此人精通《诗经》,目前正居于长安。若能使病已拜他为师,当可成才。”张贺大喜,拊掌赞道:“东海?中翁……既如此,就拜他为师,教授病已学问。”许广汉却没他这么乐观,苦着脸说:“张令啊,当初昌邑哀王刘?召?中翁为入幕之宾,为之婉拒,可见其人之傲……”张贺拍了拍许广汉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谑笑:“总比一味贪财好物者强些。若为钱财,我这点薪俸如何供养得起?”许广汉脸皮抽搐,表情怪异,当真被这位掖庭令搞得哭笑不得。主意已定,张贺正欲唤刘病已,回头却见庑廊下空无一人——原还在廊下避雨蹋鞠玩乐的少年居然不见了!“人……呢?”张贺从席上站了起来。许广汉腿脚利落,不等张贺起身,已飞快的跑到门口,只见廊外雨幕重重,天地灰蒙蒙的连成一片。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像是挂上了一重流动的水晶珠帘,波光潋滟,水声哗然。许广汉站在廊上,左右张望,一位中黄门正端着漆盘往这头经过,被他一把拽住,问道:“可曾见到皇曾孙?”中黄门眨了眨眼,细细想了想,扭头道:“才好像看见追着皮鞠往东去了。”许广汉不禁叹道:“这顽劣的性子,何时才能收敛啊!”张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为人心细,一眼便瞧见那中黄门手里端着的漆盘中搁了两?用以解暑的冰湃绿豆羹,精致的陶胎漆质?壁上沁着晶莹的水珠,其中一只?内的羹汤略浅了一截,只剩下大半?,舀羹的木勺并没有按照礼仪放在托盘内,而是直接搁在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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