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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帖 雨恨云愁 离人放逐到边界 5（第1页）

周瑜今天一醒来，眼皮就不住地乱跳，心里也莫名有些惴惴。吃饭的时候筷子从手里滑下去好几次，就像是在提醒他，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果然，当他看到来势汹汹面色铁青却眼神澄明的孙策的时候，他知道，事情发作了。

“大哥....”周瑜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跪地痛哭么？他骨子里也不是那般卑微的人。而且，纵然是跪地痛哭，大哥就该原谅他吗？又能改变什么？

“公瑾，亏你忍得住啊。”孙策看到周瑜胀红的脸，又气又恨，咬着牙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案几应声碎成了两截。

“大哥都想起来了么？”周瑜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辩驳的，关了书房的房门径自进了更僻静的内室。

孙策跟他走入内室，望着他的后背说道：“公瑾，我知你也难。但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我记起往事，就会要了我的命。她，就是我的命。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

“大哥，我好几次，都差一点说出了口。只是...母亲毕竟看我长大，她哭着求我，我能如何？可一旦应下了，又怎样反悔？难道...难道大婚那日看你拂袖而去，把喜事变成了笑话么？设身处地去想，若大哥你是我，又当如何？”周瑜低声说道。大哥对她的爱，他怎会不知？他也不是个无情冷血的人，他的心里，又何尝没有所爱之人。而那人，也不是小乔。只是，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孙策，那人是谁。

孙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公瑾，你可否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手段？此时再追究别的也是无用，你只需告诉我，我是如何变成了那样的孙策。公瑾，你若还顾念一点兄弟之情，就告诉我。别让我...再做回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

“是...和合术。这是...于吉留下的祸患。大哥，回去找一找你的府邸，看看有没有一个稻草人。那里...应有你和大乔的指尖血和头发。”周瑜原本只知道和合术，并不知道具体使用了何种方式。

但那一日大哥与仲谋练剑，仲谋装作不小心划破了大哥的手指又为他拭血，他正好看到了那一幕。因此他便留心着，派了心腹悄悄盯着孙权。结果就看到孙权将两绺头发和两片沾血的布条，一起塞进了一个稻草人中。后来又发觉大乔手指也有伤，周瑜一下子便猜出了那稻草人便是操控大哥心神的关键。

当时为什么要监视孙权，周瑜那时还不甚明了，直觉必须要这样做。可现在，他知道了原因。原来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等着东窗事发。他内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种邪门手段，不会没有后患。果然，今日的一切验证了他的想法。他只是想不到，会来得这样迅速突然。

“呵...呵呵...”孙策知道了谜底，怒极哀极，反而笑了出来。

“我孙策，妄称了一世的狗屁英雄。呵，竟做了那死物的傀儡。我母亲是始作俑者，我的亲兄弟是帮凶，而我最要好的朋友....”孙策看了一眼周瑜，惨然地笑了一下，“他眼见我变成一个提线木偶，却佯作不知，一声不吭。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为我好，是也不是？若无此事，我还真以为，自己原是个有福气的。却原来...只是一件器皿。旁人要我如何，我便要如何。我若变不成那样子，就活该被生生重塑。但是她呢，她又有什么错？为何要让她看到...那样的一个我。为何要逼着一个那么柔弱的人...独自飘零？”

“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我...愧对你，也愧对她。她回陈留了，我安排了可靠的人...送走了她。”周瑜心如刀绞，并不比孙策更好过。

孙策点点头，明白若周瑜不做这件事，只恐母亲那边，还会用更狠厉的手段逼走她。“这件事，你知我知，往后一切如常，别让人看出端弥。你我兄弟一场，你...再帮我一次。”他也不想再多说，转身就要离去。他只怕再说下去，忍不住要对周瑜说出更绝情的话来。

“大哥若还有用我之处...无不尽心尽力。”周瑜知道，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无法再回到过去了。他辜负了大哥的信任，眼下这钻心的痛苦就是他应付出的代价。

孙策脚步顿了一下，只是淡淡地看了周瑜一眼，没说什么就大步离开了。他现在已经无法信任任何人了。母亲，二弟，周瑜，甚至就连最可爱无邪的小妹，这些原本与他有着天然血缘的亲人和总角之交的兄弟，竟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耍了个迷迷糊糊，孙策每思及此，就觉得后背上都是冷汗。妖道于吉固然可恶，但真正狠下心对他实施了这等邪恶法术的，不是于吉，而是整个江东对他的掌控欲。

意外中的意外，是周瑜。孙策懊恼地想，假设他与周瑜处境调换一下，他一定会告诉他真相，他一定不会看着自己的好朋友任人摆弄。他刚才没有回答周瑜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一旦说出了口，就等于是宣告了割袍断义。

最开始得知周瑜也参与其中的时候，孙策恨不能刺他一剑。因为在他眼中，周瑜是比二弟更亲更可信的人。可后来与羊衜谈完之后，他狂乱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一向是个念着旧情的人，他不忍也不舍。周公瑾，到底也是逼不得已才选择了缄默。只是绝情的话虽未明说，但这裂痕，却再难修补了。

而呆立在内室里的周瑜，此刻倒恨不能孙策能痛斥他几句，就算打他一顿，刺他两剑，他都认了，都是他应得的。他最怕的，竟是他这样看似冷静无事，实则失望已极的目光。孙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那个假设，但他现在知道了，孙策不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不答，是他给自己留了最后一点余地和颜面。这世上，只有一个孙策。对爱人报之以至真，对朋友报之以至诚，没有任何人和事情能够更改这一点。而自己，迫于孝的压力和内心里那一点不能诉诸于口的私心，终究还是辜负了这一片赤诚。

孙策回到郡守府，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和表情，来面对原本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一想到羊衜的善意劝解，他只能深吸了几口气，尽量放松脸上的肌肉和绷紧的嘴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照常去给母亲请了安，照常与家人们坐在一起用了饭，每一口都吃得味同嚼蜡。再面对大乔，他如今的妻子，内心更是又愧又恨。他不爱她，偏又已成事实。不知道大乔在这件事中，到底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孙权看他今日话特别少，还特意问了一句：“大哥，你心情不好么？午后我陪你练剑吧。”

孙策嘴角挑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停在了碗沿。这个二弟，他是看着他长大的。所有兄弟之中，他最看好的，是他。一直毫无藏私去教导的，也是他。可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母亲一边，对他下起手来，也像母亲一样果决。孙策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到底算不算一个有血有泪的儿子和兄长。而他也没有资格质问这一点，因为他们一定会说，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才是让人最心凉的。

练剑？当日若不是因为与他练剑，又怎么会变成记忆缺损的孙策。他自嘲地笑笑答道：“不必了，我没事。我只是在想，皖城既已攻克。下一步，该打广陵了。”

“夫君...又要打仗么？”大乔忍不住问道。才刚刚成亲，他就要出门征战吗？

“策儿，你才成亲没两天，这些事...过一阵子再说罢。军务上，你还有公瑾和程普韩当他们帮衬着你，你又何必急三火四亲冒矢石。目前你最紧要的任务，是生个大胖小子，让你娘也能含饴弄孙。”孙夫人很多年没有叫过孙策“策儿”了，她只有在心情最好的时候，才会像小时候那样叫他。眼见着孙策与大乔如此般配，孙夫人自然是喜上眉梢。

“是啊大哥，就算真想打广陵，哪用你亲自上阵，让弟弟代劳吧。我也十六岁了，也该见见真章了！”孙权兴奋地说着，其他几个兄弟也随声附和着。

孙策按下心内的燥郁，没接孙权的话茬，挤出一个笑脸面向孙夫人说道：“大丈夫自然以功业为重。如今我既已成家，母亲也不必着急，该有的，早晚会有。广陵是必打之地，咱们孙氏又怎能安守江东一隅。纵然我们肯，想那曹孟德也不肯。迟早有一天，他必会剑指江东。与其死守故地，不若冲锋突围。说到公瑾，这几日我就在想，他也成亲了，不若让他去镇守巴丘。那里乃兵家重地，还是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守着。这些军务上的事，母亲今后也不必费心，全权交给儿子就是了。母亲好生安养身体，待儿子收复了江东六郡，到那时再卧冰求鲤、彩衣娱亲，母亲岂非更加安逸？”

在场的家人们和仆役们都笑了起来。孙策一贯说话诙谐，就连这等军国大事，从他口中说出也是另有一番趣味。只有孙夫人笑了几声之后，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孙策话中的意思，竟是让她以后再也别参与军政之事吗？周瑜才回会稽没多久，怎么又派他去那偏僻之地？要打广陵正是用人的时候，怎么此时反要令周瑜远走？

尤其是他最后说的那两条典故，表面上都是孝义溢美之词，可经孙策那么一说，联系其前后话中深意和那种语气，都难掩一丝讽刺的意味。总之，今日的孙策，有一点儿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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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一节是想略写一笔带过的，但想想写出来也有些意思，索性往细里说。孙策要打广陵了。正史历史上他打没打呢？还真打了，下文附史料。羊衜的主意，就是正面攻打广陵，后面会再掰扯。过去通讯不方便啊，就算俩人脚前脚后走，后面那个马上去追，你也未必遇得见前面这人。但只要正面开战，纪采薇必定知道背后的意思，就是冲冠一怒了。她反而有可能会停下脚步。那么她真地停驻在广陵了吗？下文分解。

最早版本里，孙策跟周瑜是几近翻脸的，动刀动枪的。到这个版本改进了。毕竟那么多年的交情。而且，对孙策的性格塑造也有层次。让一个原本热情赤诚、不善阴谋的人，去勉强自己变得虚情假意，其实更难更痛苦。而且痛苦和愤怒不见得一定要形诸于表象，那些深埋起来的，个人认为更觉惊心动魄。

卧冰求鲤，彩衣娱亲，二十四孝中的两个典故。如今怎么看都有嘲讽的意味，其实过去的人们自己心里也明白，这就是形式主义的所谓孝。只不过天下氛围都这样，宁可违背人性假孝愚孝，也不想被人说不孝。古人也不是傻子。只是谁也难以独力抗拒。孝治天下的年代里，孙策只要跟他妈一翻脸，几乎就是身败名裂。在还没有彻底站稳脚跟之前，这等于是自寻死路一样。这也是周瑜无力反抗的原因。那么一顶大帽子，比我们今日能想象的还严重。要不咋至今还有那句不讲理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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